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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鴻漸回家,瞧她愛理不理,打趣她道:「今天在辦公室碰了姑母的釘子,是不是?」她翻臉道:「我正在發火呢,開什麼玩笑!我家裡一切人對我好好的,只有你們家裡的人上門來給我氣受。」鴻漸發慌,想莫非母親來教訓她一頓,上次母親講的話,自己都瞞她的,忙說:「誰呢?」

  柔嘉道:「還有誰!你那兩位寶貝弟媳婦。」鴻漸連說「討厭!」放了心,柔嘉道:「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當然可以直出直進,我一點主權沒有的。我又不是你家裡的人,沒攆走就算客氣了。」鴻漸拍她頭道:「舊話別再提了。那句話算我說錯。你告訴我,她們怎樣欺負你。我看你也厲害得很,是不是一個人打不過她們兩個人?」柔嘉道:「我厲害?沒有你方家的人厲害!全是三頭六臂,比人家多個心,心裡多幾個竅,腸子都打結的。我睡著做夢給她們殺了,煮了,吃了,我夢還不醒呢。」鴻漸笑道:「何至於此!不過你睡得是死,我報館回來遲一點,叫你都不醒的。」

  柔嘉板臉道:「你扯淡,我就不理你。」鴻漸道歉,問清楚了緣故,發狠道:「假如我那時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氣揭破她們。她們有什麼東西陪過來,對你吹牛!」柔嘉道:「這倒不能冤枉她們,她們嫁過來,你已經出洋了,你又沒瞧見她們的排場。」鴻漸道:「我雖然當時沒有在場,她們的家境我很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窮,我在大學的時候,就想送女兒過門,倒是父親反對早婚,這事談了一陣,又一擱了好幾年。」柔嘉歎氣道:「也算我倒黴!現在逼得跟她們這種人姐妹相稱,還要受她們的作踐。她們看了家具,話裡隱隱然咱們買貴了·她們一對能乾奶奶,又對我關切,為什麼不早來幫我買呀!」鴻漸急問:「那一間的器具你也說是買的沒有?」

  柔嘉道:「我說了,為什麼?」鴻漸拍自己的後腦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沒告訴你。」就把方老太太問丈人家送些什麼的事說出來。柔嘉也跳腳道:「你為什麼不早說?我還有臉到你家去做人麼!她們回去准一五一十搬嘴對是非,連姑母送的家具都以為是咱們自己買的。你這人太胡塗,撒了謊當然也應該和我打個招呼。從結婚那一會事起,你總喜歡自作聰明,結果無不弄巧成拙。」

  鴻漸自知理屈,又不服罵,申辯說:「我撒這個謊出於好意。我後來沒告訴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氣。」柔嘉道:「不錯,我知道了很生氣。謝謝你一片好意,撒謊替我娘家掙面子。你應當老實對母親說,這是我預支了廠裡的薪水買的。我們孫家窮,嫁女兒沒有什麼東西給她;你們方家為兒子娶媳婦花了聘金沒有?給了兒子媳婦東西沒有?嚇,這兩間房子,還是咱們出租金的——哦,我忘了,還有這只鐘——」她瞧鴻漸的臉拉長,——給他一面鏡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鐘麼?我一點沒有說錯。」鴻漸忍不住笑了。

  這許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歎說:「咱們還沒跟他們住在一起,已經惹了多少口舌。要過大家庭生活,需要訓練的。只要看你兩位弟婦訓練得多頭尖,眼快——嘴利,我真鬥不過她們,也沒有心思跟她們鬥,讓她們去做孝順媳婦罷。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裡長大的,怎麼家裡這種詭計暗算,全不知道?」鴻漸道:「這些事沒結婚的男人不會知道,要結了婚,眼睛才張開。我有時想,家裡真跟三閭大學一樣是個是非窩,假使我結了婚幾年然後到三閭大學去,也許訓練有素,感覺靈敏些,不至於給人家暗算了。」柔嘉忙說:「這些話說它幹嗎?假如你早結了婚,我也不會嫁給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鴻漸心境不好,沒情緒來迎合柔嘉,只自言自語道:「School
for Scandal,全是School for Scandal,家庭罷,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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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School for Scandal 造謠學校。

  他們倆雖然把家裡當作「造謠學校」,逃學可不容易。遯翁那天帶著鐘來,交給兒子一張祖先忌辰單,表示這幾天家祭,兒子媳婦都該回去參加行禮。柔嘉看見了就噘嘴。虧得她有辦公做藉口,中飯時不能趕回來。可是有幾天忌日剛好是星期日,她要想故意忘掉,遯翁會吩咐二奶奶或三奶奶打電話到房東家裡來請。尤其可厭的是,方家每來個親戚,偶而說起沒看見過大奶奶,遯翁夫婦就立刻打電話招柔嘉去,不論是下午六點鐘她剛從辦公室回家,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玩兒,或者星期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

  死祖宗加上活親戚,弄得柔嘉疲於奔命,常怨鴻漸:「你們方家真是世家,有那麼多祖宗!為什麼不連黃帝的生日死日都算在裡面?」「你們方家真是大家!有了這許多親戚有什麼用?」她敷衍過幾次以後,顧不得了,叫李媽去接電話,說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漸漸內怯不敢去,怕看他們的嘴臉。鴻漸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一個人回家。不過家裡人的神情,彷佛怪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來。他交不出人,也推三托四,不肯常回家。

  假使「中心為忠」那句唐宋相傳的定義沒有錯,李媽忠得不忠,因為她偏心。鴻漸叫她做的事,她常要先請柔嘉核准。譬如鴻漸叫她買青菜,她就說:「小姐愛吃菠菜的,我要先問問她,」柔嘉當然吩咐她照鴻漸的意思去辦。鴻漸對她說:「天氣冷了,我的夾衣服不會再穿了。今天太陽好,你替我拿出去曬一曬,回頭給小姐收起來。」她堅持說,柔嘉的夾衣服還沒有收起來,他不必急,天氣會回暖的,等柔嘉曬衣服一起曬。柔嘉已經出門了,他沒法使李媽瞭解年輕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換厚的,夾衣服可以穿入冬季。李媽反說:「姑爺,曬衣服是娘兒們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就出去辦事了,您為什麼不出去?這時候出去,晚上早點回來,不好麼?」諸如此類,使他又好氣又好笑。笑時稱她為「李老太太」或者Her Majesty,氣時恨不能請她走。夫婦倆吵架,給她聽見了,臉便繃得跟兩位主人一樣緊,正眼不瞧鴻漸,給他東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後跟柔嘉嘰咕道:「這不象話!你們一主一僕連結起來,會把我虐待死的。」

  柔嘉笑道:「我勸過她好幾次了,她要幫我,我有什麼辦法?她說女人全吃丈夫的虧,她自己吃老李的虧——吃生米粽子。不過,我在你家裡孤掌難鳴,現在也教你嘗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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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Her Majesty,皇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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