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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鴻漸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見一個像火車站買票的小方洞,上寫「傳達」,忙上一看,裡面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喚起他注意道:「對不住,我要找總編輯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隨口答道:「他沒有來。」他用最經濟的口部肌肉運動說這四個字,恰夠鴻漸聽見而止,沒多動一條神經,多用一絲聲氣。鴻漸發慌得腿都軟了,說:「咦,他怎麼沒有來!不會罷?請你進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兩年的傳達,老於世故,明白來客分兩類:低聲下氣請求「對不住,請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聲大氣命令「小孩兒,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這一位是屬￿前類的,自己這時候正忙,沒工夫理他。

  鴻漸暗想,假使這事謀成了,准想方法開除這小鬼,再鼓勇說:「王先生約我這時候來的。」那孩子聽了這句話,才開口問那個女人道:「蔣小姐,王先生來了沒有?」她不耐煩搖頭道:「誰知道他!」那孩子歎口氣,懶洋洋站起來,問鴻漸要片子。鴻漸沒有片子,只報了姓方。那孩子正要盡傳達的責任,一個人走來,孩子順便問道:「王先生來了沒有?」那人道:「好像沒有來,今天沒看見他,恐怕要到下午來了。」孩子攤著兩手,表示自己變不出王先生。

  鴻漸忽然望見丈人在遠遠靠窗的桌上辦公,像異鄉落難遇見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進去,見到王先生,談得很投機。王先生因為他第一次來,堅持要送他出櫃檯。那女人不修指甲了,忙著運用中文打字機呢,依然翹著帶鑽戒的無名指。王先生教鴻漸上四層樓乘電梯下去,明天來辦公也乘電梯到四層樓再下來,這樣省走一層樓梯。鴻漸學了乖,甚為高興,覺得已經是報館老內行了。當夜寫信給辛楣,感謝他介紹之恩,附筆開玩笑說,據自己今天在傳達處的經驗,恐怕本報其他報導和消息都不會準確。

  房子比職業更難找。滿街是屋,可是輪不到他們住。上海彷佛希望每個新來的人都像只戴殼的蝸牛,隨身帶著宿舍。他們倆為找房子,心灰力竭,還貼上無謂的口舌。最後,靠遯翁的面子,在親屬家裡租到兩間小房,沒出房費。這親戚一部分眷屬要回鄉去,因為方家的大宅子空著沒被佔領,願意借住。遯翁提議,把這兩間房作為交換條件。這事一說就成,遯翁有理由向兒子媳婦表功。

  兒子當然服貼,媳婦回娘家一說,孫太太道:「笑話!他早該給你房子住了。為什麼鴻漸的弟媳好好的有房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應該給你房子。方家沒有房子,害你們新婚夫婦拆散,他們對你不住,現在算找到兩間房,有什麼大不了得!我常說,結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這個人家裡有沒有住宅,就應該打聽打聽。」幸而柔嘉不把這些話跟丈夫說,否則准有一場吵。她發現鴻漸雖然很不喜歡他的家,決不讓旁人對它有何批評。

  為了買家具,兩人也爭執過。鴻漸認為只要向老家裡借些來用用,將就得過就算了。柔嘉地道是個女人,對於自己管轄的領土比他看得重,要掙點家私。鴻漸陪她上木器店,看見一張桌子就想買,柔嘉只問了價錢,把桌子周身內外看個仔細,記在心裡,要另外走好幾家木器店,比較貨色和價錢。鴻漸不耐煩,一次以後,不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請教她的姑母。

  家具粗備,陸先生夫婦來看侄女婿的新居。陸先生說樓梯太黑,該教房東裝盞電燈。陸太太嫌兩間房都太小,說鴻漸父親當初該要求至少兩間裡有一間大房。陸先生聽太太的話耳朵不聾,也說:「這話很對。鴻漸,我想你府上那所房子不會很大。否則,他們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們的小房間,這太吃虧了,呵呵。」他一笑,Bobby也跟著叫。他又問鴻漸這兩天報館裡有什麼新聞。鴻漸道:「沒有什麼消息。」他沒有聽清,問:「什麼?」鴻漸湊近他耳朵高聲說:「沒有什麼——」他跳起來皺眉搓耳道:「嚇,你嘴裡的氣直鑽進我的耳朵,癢得我要死!」

  陸太太送侄女一房家具,而瞧侄女婿對自己丈夫的態度並不遜順,便說:「他們的『華美新聞』我從來不看,銷路好不好?我中文報不看的,只看英文報。」鴻漸道:「這兩天,波蘭完了,德國和俄國聲勢厲害得很,英國壓下去了,將來也許大家沒有英文報看,姑母還是學學俄文和德文罷。」陸太太動了氣,說她不要學什麼德文,雜貨鋪子裡的夥計都懂俄文的。陸先生明白了爭點,也大發議論,說有美國,怕些什麼,英國本來不算數。他們去了,柔嘉埋怨鴻漸。

  鴻漸道:「這是我的房子,我不歡迎他們來。」柔嘉道:「你這時候坐的椅子,就是他們送的禮。」鴻漸忙站起來,四望椅子沙發全是陸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說:「誰教他們送的?退還他們得了。我寧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又氣又笑道:「這種蠻不講禮的話,只可以小孩子說,你講了並不有趣。」男人或女人聽異性以「小孩子」相稱,無不馴服;柔嘉並非這樣稱呼鴻漸,可是這三個字的效力已經夠了。

  遯翁夫婦一天上午也來看佈置好的房間。柔嘉到辦公室去了,鴻漸常常飯後才上報館。他母親先上樓,說:「爸爸在門口,他帶給你一件東西,你快下去搬上來——別差女用人,粗手大腳,也許要碰碎玻璃的。」鴻漸忙下去迎接父親,捧了一隻掛在壁上的老式自鳴鐘到房裡。遯翁問他記得這個鐘麼,鴻漸搖頭。遯翁慨然道:「要你們這一代保護祖澤,世傳下去,真是夢想了!這只鐘不是爺爺買的,掛在老家後廳裡的麼?」鴻漸記起來了。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鄉收拾劫餘,雇夜航船搬出來的東西之一。遯翁道:「你小的時候,喜歡聽這只鐘打的聲音,爺爺說,等你大了給你——唉,你全不記得了!我上禮拜花錢叫鐘錶店修理一下,機器全沒有壞;東西是從前的結實,現在的鐘錶哪裡有這樣經用!」方老太太也說:「我看柔嘉戴的表,那樣小,裡面的機器都不會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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