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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有人肯這樣提拔,還不自振作,那真是棄物了。所以鴻漸預備功課,特別加料,漸漸做「名教授」的好夢。得學位是把論文哄過自己的先生;教書是把講義哄過自己的學生。鴻漸當年沒哄過先生,所以未得學位,現在要哄學生,不免欠缺依傍。教授成為名教授,也有兩個階段:第一是講義當著作,第二著作當講義。好比初學的理髮匠先把傻子和窮人的頭作為練習本領的試驗品,所以講義在講堂上試用沒出亂子,就作為著作出版;出版以後,當然是指定教本。鴻漸既然格外賣力,不免也起名利雙收的妄想。他見過孫小姐幾次面,沒有深談,只知道她照自己的話,不增不減地做了。

  辛楣常上汪家去,鴻漸取笑他說:「小心汪處厚吃醋。」辛楣莊嚴地說:「他不像你這樣小人的心理——並且,我去,他老不在家,只碰到一兩次。這位老先生愛賭,常到王家去。」鴻漸說,想來李梅亭贏了錢,不再鬧了。

  春假第四天的晚上,跟前幾晚同樣的暖。高松年在鎮上應酬回來,醉飽逍遙,忽然動念,折到汪家去。他家屬不在此地,回到臥室冷清清的;不回去,覺得這夜還沒有完,一回去,這夜就算完了。表上剛九點鐘,可是校門口大操場上人影都沒有。緣故是假期裡,學生回家的回家,旅行的旅行,還有些在宿舍裡預備春假後的小考。四野裡早有零零落落試聲的青蛙,高松年想這地方氣候早得很,同時聯想到去年吃的麻辣田雞。他打了兩下門,沒人來開。他記起汪家新換了用人,今天說不定是她的例假,不過這小丫頭不會出門的,便拉動門上的鈴索。這鈴索通到用人的臥室裡,裝著原準備主人深夜回來用的。

  小丫頭睡眼迷離,拖著鞋開門,看見是校長,把嘴邊要打的呵欠忍住,說主人不在家,到王家去的。高校長心跳,問太太呢,小丫頭說沒同去,領高校長進客堂,正要進去請太太,又摸著頭說太太好像也出去了,叫醒她關門的。高松年一陣惱怒,想:「打牌!還要打牌!總有一天,鬧到學生耳朵裡去,該警告老汪這幾個人了。」他吩咐小丫頭關門,一口氣趕到王家。汪處厚等瞧是校長,窘得不得了,忙把牌收起。王太太親自送茶,把為賭客置備的消夜點心獻呈校長。高松年一看沒有汪太太,反說:「打攪!打攪!」——他並不勸他們繼續打下去——「汪先生,我有事和你商量,咱們先走一步。」出了門,高松年道:「汪太太呢?」汪處厚道:「她在家。」高松年道:「我先到你府上去過的,那小丫頭說,她也出去了。」汪處厚滿嘴說:「不會的!決不會!」來回答高松年,同時安慰自己,可是嗓子都急啞了。

  趙辛楣嘴裡雖然硬,心裡知道鴻漸的話很對,自己該避嫌疑。他很喜歡汪太太,因為她有容貌,有理解,此地只她一個女人跟自己屬￿同一社會。辛楣自信是有道德的君子,斷不鬧笑話。春假裡他寂寞無聊,晚飯後上汪家閒談,打門不開,正想回去。忽然門開了,汪太太自己開的,說:「這時候打門,我想沒有別人。」辛楣道:「怎麼你自己來開?」汪太太道:「兩個用人,一個回家去了,一個像只鳥,天一黑就瞌睡,我自己開還比叫醒她來開省力。」

  辛楣道:「天氣很好,我出來散步,走過你們府上,就來看看你——和汪先生。」汪太太笑道:「處厚打牌去了,要十一點鐘才回來呢。我倒也想散散步,咱們同走。你先到門口拉一拉鈴,把這小丫頭叫醒,我來叫她關門。外面不冷,不要添衣服罷?」辛楣在門外黑影裡,聽她吩咐丫頭說:「我也到王先生家去,回頭跟老爺同回家。你別睡得太死!」

  在散步中,汪太太問辛楣家裡的情形,為什麼不結婚,有過情人沒有——「一定有的,瞞不過我。」辛楣把他和蘇文紈的事略講一下,但經不起汪太太的鼓動和刺探,愈講愈詳細。兩人談得高興,又走到汪家門口。汪太太笑道:「我聽話聽胡塗了,怎麼又走回來了!我也累了,王家不去了。趙先生謝謝你陪我散步,尤其謝謝你告訴我許多有趣的事。」辛楣這時候有點不好意思,懊悔自己太無含蓄,和盤托出,便說:「你聽得厭倦了。這種戀愛故事,本人講得津津有味,旁人只覺得平常可笑。我有過經驗的。」汪太太道:「我倒聽得津津有味,不過,趙先生,我想勸告你一句話。」辛楣催她說,她不肯說,要打門進去,辛楣手攔住她,求她說。她踢開腳邊的小石子,說:「你記著,切忌對一個女人說另外一個女人好——」

  辛楣頭腦像被打一下的發暈,只說出一聲「啊」!——「尤其當了我這樣一個脾氣壞、嘴快的人,稱讚你那位小姐如何溫柔,如何文靜——」辛楣嚷:「汪太太,你別多心!我全沒有這個意思。老實告訴你罷,我覺得你有地方跟她很像——」汪太太半推開他攔著的手道:「胡說!胡說!誰都不會像我——」忽然人聲已近,兩人忙分開。

  汪處厚比不上高松年年輕腿快,趕得氣喘,兩人都一言不發。將到汪家,高松年眼睛好,在半透明的夜色裡瞧見兩個人扭作一團,直奔上去。汪處厚也聽到太太和男人的說話聲,眼前起了一陣紅霧。辛楣正要轉身,肩膀給人粗暴地拉住,耳朵裡聽得汪太太惶急的呼吸,回頭看是高松年的臉,露著牙齒,去自己的臉不到一寸。他又怕又羞,忙把肩膀聳開高松年的手,高松年看清是趙辛楣,也放了手,嘴裡說:「豈有此理!不堪!」

  汪處厚扭住太太不放,帶著喘,文縐縐地罵:「好!好!趙辛楣,你這混賬東西!無恥傢伙!引誘有夫之婦。你別想賴,我親眼看見你——你抱——」汪先生氣得說不下去。辛楣挺身要講話,又忍住了。汪太太聽懂丈夫沒說完的話,使勁擺脫他手道:「有話到裡面去講,好不好?我站著腿有點酸了,」一壁就伸手拉鈴。她聲音異常沉著,好把嗓子裡的震顫壓下去。大家想不到她說這幾句話,驚異得服服貼貼跟她進門,辛楣一腳踏進門,又省悟過來,想溜走,高松年攔住他說:「不行!今天的事要問個明白。」

  汪太太進客堂就挑最舒適的椅子坐下,叫丫頭為自己倒杯茶。三個男人都不坐下,汪先生踱來踱去,一聲聲歎氣,趙辛楣低頭傻立,高校長背著手假裝看壁上的畫。丫頭送茶來了,汪太太說:「你快去睡,沒有你的事。」她喝口茶,慢慢地說:「有什麼話要問呀?時間不早了。我沒有帶表。辛楣,什麼時候了?」

  辛楣只當沒聽見,高松年惡狠狠地望他一眼,正要看自己的手錶,汪處厚走到圓桌邊,手拍桌子,彷佛從前法官的拍驚堂木,大吼道:「我不許你跟他說話。老實說出來,你跟他有什麼關係?」

  「我跟他的關係,我也忘了。辛楣,咱們倆什麼關係?」

  辛楣窘得不知所措。高松年憤怒得雙手握拳,作勢向他揮著。汪處厚重拍桌子道:「你——你快說!」偷偷地把拍痛的手掌擦著大腿。

  「你要我老實說,好。可是我勸你別問了,你已經親眼看見。心裡明白就是了,還問什麼?反正不是有光榮、有面子的事,何必問來問去,自尋煩惱?真是!」

  汪先生發瘋似的撲向太太,虧得高校長拉住,說:「你別氣!問他,問他。」

  同時辛楣搓手懇求汪太太道:「汪太太,你別胡說,我請你——汪先生,你不要誤會,我跟你太太全沒什麼。今天的事是我不好,你聽我解釋——」

  汪太太哈哈狂笑道:「你的膽只有芥菜子這麼大——」大拇指甲掐在食指尖上做個樣子——「就害怕到這個地步!今天你是洗不清了,哈哈!高校長,你又何必來助興呢?吃醋沒有你的份兒呀。咱們今天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嗯?高先生,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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