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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鴻漸嚇得跳道:「什麼閒話!」問完就自悔多此一問。孫小姐訥訥道:「你——你沒聽見,就不用管了。再見,我照方先生教我的話去做,」拉拉手,一笑走了。鴻漸頹然倒在椅子裡,身上又冷又熱,像發瘧疾。想糟糕!糟糕!這「閒話」不知道是什麼內容。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掛網。今天又多嘴,說了許多不必說、不該說的話。這不是把「閒話」坐實麼?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孫小姐臨走一句話說得好像很著重。她的終身大事,全該自己負責了,這怎麼了得!鴻漸急得坐立不安,滿屋子的轉。假使不愛孫小姐,管什麼閒事?是不是愛她——有一點點愛她呢?

  樓梯上一陣女人笑聲,一片片脆得像養花的玻璃房子塌了,把鴻漸的反省打斷。緊跟著辛楣的聲音:「走好,別又像昨天摔了一交!」又是一陣女人的笑聲,樓上樓下好幾個房間忽然開門又輕輕關門的響息。鴻漸想,范小姐真做得出,這兩陣笑就等於在校長佈告板上向全校員生宣示她和趙辛楣是情人了。可憐的辛楣!不知道怎樣生氣呢。鴻漸雖然覺得辛楣可憐,同時心境寬舒,似乎關於自己的「閒話」因此減少了嚴重性。他正拿起一支煙,辛楣沒打門就進屋,搶了過去。鴻漸問他:「沒有送范小姐回去?」他不理會,點煙狂吸幾口,嚷:「Damn孫柔嘉這小渾蛋〔注:Damn,他媽的。〕,她跟陸子瀟有約會,為什麼帶了範懿來!我碰見她,要罵她個臭死。」鴻漸道:「你別瞎冤枉人。你記得麼?你在船上不是說,借書是男女戀愛的初步麼?現在怎麼樣?哈哈,天理昭彰。」

  辛楣忍不住笑道:「我船上說過這話麼?反正她拿來的兩本什麼話劇,我一個字都不要看。」鴻漸問誰寫的劇本。辛楣道:「你要看,你自己去取,兩本書在我桌子上。請你順便替我把窗子打開。我是怕冷的,今天還生著炭盆。她一進來,滿屋子是她的脂粉香,我簡直受不了。我想抽煙,她表示她怕聞煙味兒。我開了一路窗。她立刻打噴嚏,嚇得我忙把窗關上。我正擔心,她不要著了涼,我就沒有清淨了。」

  鴻漸笑道:「我也怕暈倒,我不去了。」便叫工友上去開窗子,把書帶下來。工友為萬無一失起見,把辛楣桌上六七本中西文書全搬下來了,居然沒漏掉那兩本話劇。翻開一本,扉頁上寫:「給懿——作者」,下面蓋著圖章。鴻漸道:「好親熱的稱呼!」隨手翻開第二本的扉頁,大叫道:「辛楣,你看見這個沒有?」辛楣道:「她不許我當時看,我現在也不要看,」說時,伸手拿過書,只見兩行英文:

  To my precious darling,
  From the auth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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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給我親愛的寶貝,本書作者贈。

  辛楣「咦」了一聲,合上封面,看作者的名字,問鴻漸道:「你知道這個人麼?」鴻漸道:「我沒聽說過,可能還是一位名作家呢。你是不是要找他決鬥?」辛楣鼻子裡出冷氣,自言自語道:「可笑!可鄙!可恨!」鴻漸道:「你是跟我說話,還是在罵範懿?她也真怪,為什麼把人家寫了這許多話的書給你看?」辛楣的美國鄉談又流出來了:「You baby!〔注:你這個無知小娃娃。〕你真不懂她的用意?」鴻漸道:「她用意太顯然了,反教人疑心她不會這樣淺薄。」辛楣道:「不管她。這都是汪太太生出來的事,『解鈴還須系鈴人。』我明天去找她。」鴻漸道:「我不去了。我看你對汪太太有點兒迷,我勸你少去。咱們這批人,關在這山谷裡,生活枯燥,沒有正常的消遣,情感一觸即發,要避免刺激它。」辛楣臉紅道:「你別胡說。這是你自己的口供,也許你看中了什麼人。」

  鴻漸也給他道中心病,支吾道:「你去,你去,這兩本戲是不是交汪太太轉給范小姐呢?」辛楣道:「那倒不行。今天就還她,不好意思。她明天不會來,總希望我去回看她,我當然不去。後天下午,我差校工直接送還她。」鴻漸想今天日子不好,這是第二個人退回東西了,一壁拿張紙包好了兩本書,鄭重交給辛楣:「我犧牲紙一張。這書上面有名人手跡,教校工當心,別遺失了。」辛楣道:「名人!他們這些文人沒有一個不自以為有名的,只怕一個人的名氣太大,負擔不起了,還化了好幾個筆名來分。今天雖然沒做什麼事,苦可受夠了,該自己慰勞一下。同出去吃晚飯,好不好!」鴻漸道:「今天輪到我跟同學同吃晚飯。不過,那沒有關係,你現上館子點好了菜,我敷衍了一碗,就趕來。」

  鴻漸自覺這一學期上課,駕輕就熟,漸漸得法。學生對他的印象也像好了些。訓導處分發給他訓導的四個學生,偶來聊天,給他許多啟示。他發現自己畢業了沒幾年,可是一做了先生,就屬￿前一輩,跟現在這些學生不再能心同理同。第一,他沒有他們的興致。第二,他自信比他們知趣。他只奇怪那些跟年輕人混的同事們,不感到老一輩的隔膜。是否他們感到了而不露出來?年齡是個自然歷程裡不能超越的事實,就像飲食男女,像死亡。有時,這種年輩意識比階級意識更鮮明。隨你政見、學說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輩的老少總替你隱隱分了界限,彷佛瓷器上的裂紋,平時一點沒有什麼,一旦受著震動,這條裂紋先擴大成裂縫。也許自己更老了十幾年,會要跟青年人混在一起,借他們的生氣來溫暖自己的衰朽,就像物理系的呂老先生,凡有學生活動,無不參加,或者像汪處厚娶這樣一位年輕的太太。

  無論如何,這些學生一方面盲目得可憐,一方面眼光準確得可怕。他們的讚美,未必盡然,有時竟上人家的當;但是他們的毀罵,那簡直至公至確,等於世界末日的「最後審判」,毫無上訴重審的餘地。他們對李梅亭的厭惡不用說,甚至韓學愈也並非真正得到他們的愛戴。鴻漸身為先生,才知道古代中國人瞧不起蠻夷,近代西洋人瞧不起東方人,上司瞧不起下屬——不,下屬瞧不起上司,全沒有學生要瞧不起先生時那樣厲害。他們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們不肯原諒,也許因為他們自己不需要人原諒,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諒,鴻漸這樣想。

  至於鴻漸和同事們的關係,只有比上學期壞。韓學愈彷佛脖子扭了筋,點頭勉強得很,韓太太瞪著眼遠眺鴻漸身後的背影。鴻漸雖然並不在乎,總覺不痛快;在街上走,多了一個顧忌,老遠望見他們來,就避開。陸子瀟跟他十分疏遠,大家心照不宣。最使他煩惱的是,劉東方好像冷淡了許多——汪太太做得好媒人!汪處厚對他的事十份關心,這是他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老汪要做文學院長,所以禮賢下士。這種抱行政野心的人最靠不住,捧他上了台,自己未必有多大好處;彷佛洋車夫辛辛苦苦把坐車人拉到了飯店,依然拖著空車子吃西風,別想跟他進去吃。可是自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居然有被他收羅的資格,足見未可妄自菲薄。

  老汪一天碰見他,笑說媒人的面子掃地了,怎麼兩個姻緣全沒有撮合成就。鴻漸只有連說:「不識抬舉,不敢高攀。」汪處厚說:「你在外文系兼功課,那沒有意思。我想下學期要添一個哲學系,請你專擔任系裡的功課。」鴻漸感謝道:「現在我真是無家可歸,沿門托缽,同事和同學全瞧不起的。」汪處厚道:「哪裡的話!不過這件事,我正在計劃之中。當然,你的待遇應該調整。」鴻漸不願太受他的栽培,說:「校長當初也答應過我,說下學期升做教授。」汪處厚道:「今天天氣很好,咱們到田野裡走一圈,好不好?或者跟我到舍間去談談,就吃便飯,何如?」鴻漸當然說,願意陪他走走。

  過了溪,過了汪家的房子,有幾十株瘦柏樹,一株新倒下來的橫在地上,兩人就坐在樹身上。汪先生取出嘴裡的香煙,指路針似的向四方指點道:「這風景不壞。『閱世長松下,讀書秋樹根』;等內人有興致,請她畫這兩句詩。」鴻漸表示佩服。汪先生道:「方才你說校長答應你升級,他怎麼跟你說的?」鴻漸道:「他沒有說得肯定,不過表示這個意思。」汪先生搖頭道:「那不算數。這種事是氣得死人的!鴻漸兄,你初回國教書,對於大學裡的情形,不甚了了。有名望的、有特殊關係的那些人當然是例外,至於一般教員的升級可以這樣說:講師升副教授容易,副教授升教授難上加難。我在華陽大學的時候,他們有這麼一比,講師比通房丫頭,教授比夫人,副教授呢,等於如夫人——」鴻漸聽得笑起來——

  「這一字之差,不可以道裡計。丫頭收房做姨太太,是很普通——至少在以前很普通的事;姨太太要扶正做大太太,那是干犯綱常名教,做不得的。前清不是有副對麼?『為如夫人洗足;賜同進士出身。』有位我們系裡的同事,也是個副教授,把它改了一句:『替如夫人爭氣;等副教授出頭,』哈哈——」鴻漸道:「該死!做了副教授還要受糟蹋。」——「不過,有個辦法:粗話所謂『跳槽』。你在本校升不到教授,換個學校就做到教授。假如本校不允許你走,而旁的學校以教授相聘,那麼本校只好升你做教授。旁的學校給你的正式聘書和非正式的聘書,你愈不接受,愈要放風聲給本校當局知道,這麼一來,你的待遇就會提高。你的事在我身上;春假以後,我叫華陽哲學系的朋友寫封信來,托我轉請你去。我先把信給高校長看,在旁打幾下邊鼓,他一定升你,而且全不用你自己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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