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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鴻漸見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著書桌上他自德國帶回的Supernorma牌四色鉛筆。孫小姐要過筆來,把紅色鉛捺出來,在吸墨水紙板的空白上,畫一張紅嘴,相去一寸許畫十個尖而長的紅點,五個一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體全沒有。她畫完了,說:「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綱。」鴻漸想一想,忍不住笑道:「真有點像,虧你想得出!」

  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心裡,常像一隻陌生的貓到屋裡來,聲息全無,過一會兒「喵」一叫,你才發覺它的存在。孫小姐最初說有事到教授宿舍來,鴻漸聽了並未留意。這時候,這句話在他意識裡如睡方醒。也許她是看陸子瀟來的,帶便到自己這兒坐下。心裡一陣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熱極要迸破了殼。急欲探出究竟,又怕落了關切盤問的痕跡,扯淡說:「范小姐這人妙得很,我昨天還是第一次跟她接近。你們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裡只有汪太太,現在當然又添了趙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小姐沒有?」

  「我沒有呀,為什麼?」

  「她回來罵你——唉,該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罵我什麼呢?」

  孫小姐笑道:「沒有什麼。她說你話也不說,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鴻漸臉紅道:「胡說,這不對。我也說話的,不過沒有多說。昨天我壓根兒是去湊數,沒有我的分兒,當然只管吃了。」

  孫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著鉛筆說:「范小姐的話,本來不算數的。她還罵你是木頭,說你頭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鴻漸哈哈大笑道:「我是該罵!這事說來話長,我將來講給你聽。不過你們這位范小姐——」孫小姐抗議說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們這位同屋,我看不大行,專門背後罵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友全要斷的。她昨天也提起你。」

  「她不會有好話。她說什麼?」

  鴻漸躊躇,孫小姐說:「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訴我,」笑意全收,甜蜜地執拗。

  鴻漸見過一次她這種神情,所有溫柔的保護心全給她引起來了,說:「她沒有多說。她並沒罵你,我也記不清,好像說有人跟你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歡大驚小怪。」

  孫小姐的怒容使鴻漸不敢看她,臉爆炸似的發紅,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面上。她把鉛筆在桌子上頓,說:「混賬!我正恨得要死呢,她還在外面替人家宣傳!我非跟她算賬不可。」

  鴻漸心裡的結忽然解松了,忙說:「這是我不好了,你不要理她。讓她去造謠言得了,反正沒有人會相信,我就不相信。」

  「這事真討厭,我想不出一個對付的辦法。那個陸子瀟——」孫小姐對這三個字厭惡得彷佛不肯讓它們進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時候忽然寫信給我,我一個字沒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來。寒假裡,他上女生宿舍來找我,硬要請我出去吃飯——」

  鴻漸緊張的問句:「你沒有去罷?」使她不自主低了頭——「我當然不會去。他這人真是神經病,還是來信,愈寫愈不成話。先一封信說省得我回信麻煩,附一張紙,紙頭上寫著一個問題——」她臉又紅暈——「這個問題不用管它,他說假使我對這問題答案是——是肯定的,寫個算學裡的加號,把紙寄還他,否則寫個減號。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減號都寫好,我只要劃掉一個就行。你瞧,不是又好氣又好笑麼?」說時,她眼睛裡含笑,嘴噘著。

  鴻漸忍不住笑道:「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寫的信了。我們在初中考『常識』這門功課,先生出的題目全是這樣的。不過他對你總是一片誠意。」

  孫小姐怫然瞪眼道:「誰要他對我誠意!他這種信寫個不了,給人家知道,把我也顯得可笑了。」

  鴻漸老謀深算似的說:「孫小姐,我替你出個主意。他前前後後給你的信,你沒有擲掉罷?沒有擲掉最好。你一股腦兒包起來,叫用人送還他。一個字不要寫。」

  「包裹外面要不要寫他姓名等等呢?」

  「也不要寫,他拆開來當然心裡明白——」心理分析學者一聽這話就知道潛意識在搗鬼,鴻漸把唐曉芙退回自己信的方法報復在旁人身上——「你乾脆把信撕碎了再包——不,不要了,這太使他難堪。」

  孫小姐感激道:「我照方先生的話去做,不會錯的。我真要謝謝你。我什麼事都不懂,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只怕做錯了事。我太不知道怎樣做人,做人麻煩死了!方先生,你肯教教我麼?」

  這太像個無知可憐的弱小女孩兒了,辛楣說她裝傻也許是真的。鴻漸的猜疑像燕子掠過水,沒有停留。孫小姐不但向他求計,並且對他言聽計從,這使他夠滿意了,心裡容不下猜疑。又講了幾句話,孫小姐說,辛楣處她今天不去了,她要先回宿舍,教鴻漸別送。鴻漸原怕招搖,不想送,給她這麼一說,只能說:「我要送送你,送你一半路,到校門口。」孫小姐站著,眼睛注視地板道:「也好,不過,方先生不必客氣罷,外面——呃——閒話很多,真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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