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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汪太太那句話是說著玩的,給校長當了真,便神出鬼沒地說:「我知道。」汪先生也摸著鬍子,反復援引蘇東坡的名言道:「『想當然耳』,『想當然耳』哦!」趙辛楣的眼光像膠在汪太太的臉上。劉小姐冷落在一邊,滿肚子的氣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視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來,又上了當,忽見辛楣的表情,眼稍微瞥范小姐,心裡冷笑一聲,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喚醒辛楣道:「趙先生,汪太太真厲害呀!」辛楣臉一紅,喃喃道:「真厲害!」眼睛躲避著范小姐。鴻漸說:「這辦法好得很。不過李梅亭最貪小利,只能讓他贏;他輸了還要鬧的。」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這年輕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說:「今天所講的話,希望各位嚴守秘密。」

  吃完飯,主人請寬坐。女人塗脂抹粉的臉,經不起酒飯蒸出來的汗氣,和咬嚼運動的震掀,不免像黃梅時節的牆壁。范小姐雖然斯文,精緻得恨不能吃肉都吐渣,但多喝了半杯酒,臉上沒塗胭脂的地方都作粉紅色,彷佛外國肉莊裡陳列的小牛肉。汪太太問女客人:「要不要到我房裡去洗手?」兩位小姐跟她去了。高松年汪處厚兩人低聲密談。辛楣對鴻漸道:「等一會咱們同走,記牢。」鴻漸笑道:「也許我願意一個人送劉小姐回去呢?」辛楣嚴肅地說:「無論如何,這一次讓我陪著你送她——汪太太不是存心跟我們開玩笑麼?」鴻漸道:「其實誰也不必送誰,咱們倆走咱們的路,她們走她們的路。」辛楣道:「這倒做不出。咱們是留學生,好像這一點社交禮節總應該知道。」兩人慨歎不幸身為青年未婚留學生的麻煩。

  劉小姐勉強再坐一會,說要回家。辛楣忙站起來說:「鴻漸,咱們也該走了,順便送她們兩位小姐回去。」劉小姐說她一個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連聲說:「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後送你回家,我還沒有到你府上去過呢。」鴻漸暗笑辛楣要撇開范小姐,所以跟劉小姐親熱,難保不引起另一種誤會。汪太太在咬著范小姐耳朵說話,范小姐含笑帶怒推開她。汪先生說:「好了,好了。『出門不管』,兩位小姐的安全要你們負責了。」高校長說他還要坐一會,同時表示非常豔羨:因為天氣這樣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們四個人又年輕,正是春宵散步的好伴侶。

  四人並肩而行,范劉在中間,趙方各靠一邊。走近板橋,范小姐說這橋只容兩個人走,她願意走河底。鴻漸和劉小姐走到橋心,忽聽范小姐尖聲叫:「啊呀!」忙借機止步,問怎麼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著譴責,勸她還是上橋走,河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險的摔一交,虧辛楣扶住了。劉小姐早過橋,不耐煩地等著他們,鴻漸等范小姐也過了岸,殷勤問扭了筋沒有。

  范小姐謝他,說沒有扭筋——扭了一點兒——可是沒有關係,就會好的——不過走路不能快,請劉小姐不必等。劉小姐鼻子裡應一聲,鴻漸說劉小姐和自己都願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幾步,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處去了。大家問她是不是摔跤的時候,失手掉在溪底。她說也許。辛楣道:「這時候不會給人撿去,先回宿舍,拿了手電來照。」范小姐記起來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裡,自罵胡塗,要趕回去取,說:「怎麼好意思叫你們等呢?你們先走吧,反正有趙先生陪我——趙先生,你要罵我了。」女人出門,照例忘掉東西,所以一次出門事實上等於兩次。

  安娜說:「啊呀,糟糕!我忘掉帶手帕!」這麼一說,同走的瑪麗也想起沒有帶口紅,裘麗葉給兩人提醒,說:「我更胡塗!沒有帶錢——」於是三人笑得彷佛這是天地間最幽默的事,手攙手回去取手帕、口紅和錢。可是這遺忘東西的傳染病並沒有上劉小姐的身,急得趙辛楣心裡直怨:「難道今天是命裡註定的?」忽然鴻漸摸著頭問:「辛楣,我今天戴帽子來沒有?」辛楣楞了楞,恍有所悟:「好像你戴了來的,我記不清了——是的,你戴帽子來的,我——我沒有戴。」

  鴻漸說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帶來得了,「我快得很,你們在這兒等我一等,」說著,三腳兩步跑去。他回來,手裡只有手提袋,頭上並無帽子,說:「我是沒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當。」辛楣氣憤道:「劉小姐,范小姐,你們瞧這個人真不講理。自己胡塗,倒好像我應該替他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緊拉鴻漸的手。劉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對鴻漸的道謝冷淡得不應該,直到女宿舍,也再沒有多話。

  不管劉小姐的拒絕,鴻漸和辛楣送她到家。她當然請他們進去坐一下。跟她同睡的大侄女還坐在飯桌邊,要等她回來才肯去睡,呵欠連連,兩隻小手握著拳頭擦眼睛。這女孩子看見姑母帶了客人來,跳進去一路嚷:「爸爸!媽媽!」把生下來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劉東方忙出來招待,劉太太跟著也抱了小孩子出來。鴻漸和辛楣照例說這孩子長得好,養得胖,討論他像父親還是像母親。這些話在父母的耳朵裡是聽不厭的。鴻漸湊近他臉捺指作聲,這是他唯一娛樂孩子的本領。劉太太道:「咱們跟方——呃——伯伯親熱,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說「方姑夫」——「咱們剛換了尿布,不會出亂子。」鴻漸無可奈何,苦笑接過來。

  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換了一個人抱,四肢亂動,手上的膩唾沫,抹了鴻漸一鼻子半臉,鴻漸蒙劉太太托孤,只能心裡厭惡。辛楣因為擺脫了范小姐,分外高興,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還乾淨,嘴湊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劉家老小四個人莫不歡笑,以為這趙先生真好。鴻漸氣不過他這樣做面子,問他要不要抱。劉太太看小孩子給鴻漸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褻瀆他,便伸手說:「咱們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

  鴻漸把孩子交還,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臉上已幹的唾沫。辛楣道:「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劉太太一連串地讚美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覺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為沒人理自己,圓睜眼睛,聽得不耐煩,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劉小姐道:「不知道誰會哭!誰長得這麼大了,搶東西吃,打不過二弟,就直著嗓子哭,羞不羞!」

  女孩子發急,指著劉小姐道:「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罵她這時候還不睡。劉小姐把她拉進去了,自信沒給客人瞧見臉色。以後的談話,只像用人工呼吸來救淹死的人,挽回不來生氣。劉小姐也沒再露臉。辭別出了門,辛楣道:「孩子們真可怕,他們嘴裡全說得出。劉小姐表面上很平靜快樂,誰想到她會哭,真是各有各的苦處,唉!」鴻漸道:「你跟范小姐是無所謂的。我承劉東方幫過忙,可是我無意在此地結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舉,將來為了這件事,劉東方准對我誤會。」辛楣輕描淡寫道:「那不至於。」接著就問鴻漸對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幫自己推測她年齡有多少。

  孫小姐和陸子瀟通信這一件事,在鴻漸心裡,彷佛在複壁裡咬東西的老鼠,擾亂了一晚上,趕也趕不出去。他險的寫信給孫小姐,以朋友的立場忠告她交友審慎。最後算把自己勸相信了,讓她去跟陸子瀟好,自己並沒愛上她,吃什麼隔壁醋,多管人家閒事?全是趙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裡有了鬼,彷佛在催眠中的人受了暗示。這種事大半是旁人說笑話,說到當局者認真戀愛起來,自己見得多了,決不至於這樣傻。雖然如此,總覺得吃了虧似的,恨孫小姐而且鄙視她。

  不料下午打門進來的就是她,鴻漸見了她面,心裡的怨氣像宿霧見了朝陽,消散淨盡。她來過好幾次,從未能使他像這次的歡喜。鴻漸說,桂林回來以後,還沒見過面呢,問她怎樣消遣這寒假的。她說,承鴻漸和辛楣送桂林帶回的東西,早想過來謝,可是自己發了兩次燒,今天是陪范小姐送書來的。鴻漸笑問是不是送劇本給辛楣,孫小姐笑答是。鴻漸道:「你上去見到趙叔叔沒有?」

  孫小姐道:「我才不討人厭呢!我根本沒上樓。她要來看趙先生,問我他住的是樓上樓下,第幾號房間,又不要我做嚮導。我跟她講好,我決不陪她上樓,我也有事到這兒來。」

  「辛楣未必感謝你這位嚮導。」

  「那太難了!」孫小姐說話時的笑容,表示她並不以為做人很難——「她昨天晚上回來,我才知道汪太太請客——」這句原是平常的話,可是她多了心,自覺太著邊際,忙扯開問:「這位有名的美人兒汪太太你總見過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婦胡鬧——見過兩次了,風度還好,她是有名的美人兒麼?我今天第一次聽到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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