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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鴻漸沒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臉微紅道:「我倒沒有什麼,不過高先生——我總算學個教訓。」

  「哪裡的話!副教授當然委屈一點,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裡最高的了。」

  「什麼?副教授裡還分等麼?」鴻漸大有英國約翰生博士不屑把臭蟲和跳虱分等的派頭。

  「分好幾等呢。譬如你們同來,我們同系的顧爾謙就比你低兩級。就像系主任罷,我們的系主任韓先生比趙先生高一級,趙先生又比外語系的劉東方高一級。這裡面等次多得很,你先生初回國做事,所以攪不清了。」

  鴻漸茅塞頓開,聽說自己比顧爾謙高,氣平了些,隨口問道:「為什麼你們的系主任薪水特別高呢?」

  「因為他是博士,Ph.D.。我沒到過美國,所以沒聽見過他畢業的那個大學,據說很有名。在紐約,叫什麼克萊登大學。」

  鴻漸嚇得直跳起來,宛如自己的陰私給人揭破,幾乎失聲叫道:「什麼大學?」

  「克萊登大學。你知道克萊登大學?」

  「我知道。哼,我也是——」鴻漸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住,已經漏泄三個字。

  子瀟聽話中有因,像黃泥裡的竹筍,尖端微露,便想盤問到底。鴻漸不肯說,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採取特務機關的有效刑罰來逼口供。鴻漸回房,又氣又笑。自從唐小姐把文憑的事向他質問以後,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愛爾蘭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記著要忘掉這事,每逢念頭有扯到它的趨勢,他趕快轉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經一陣羞愧的微熱。适才陸子瀟的話倒彷佛一帖藥,把心裡的鬼胎打下一半。韓學愈撒他的謊,並非跟自己同謀,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騙減輕了罪名。當然新添上一種不快意,可是這種不快意是透風的,見得天日的,不比買文憑的事像謀殺跡滅的屍首,對自己都要遮掩得一絲不露。撒謊騙人該像韓學愈那樣才行,要有勇氣堅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謊還要講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膽老臉,至少高松年的欺負就可以避免。老實人吃的虧,騙子被揭破的恥辱,這兩種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雙鵰地兼備了。鴻漸忽然想,近來連撒謊都不會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也算是一種創造,好比小孩子遊戲裡的自騙自(pseudoluege)。一個人身心暢適,精力充溢,會不把頑強的事實放在眼裡,覺得有本領跟現狀開玩笑。真到憂患窮困的時候,人窮智短,謊話都講不好的。

  過一天,韓學愈特來拜訪。通名之後,方鴻漸倒窘起來,同時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韓學愈不知怎樣的囂張浮滑,不料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陸子瀟也許記錯,孫小姐准是過信流言。木訥樸實是韓學愈的看家本領。現代人有兩個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無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准比不上醜女人那樣有思想、有品節;第二:男子無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啞巴是天下最誠樸的人。也許上夠了演講和宣傳的當,現代人矯枉過正,以為只有不說話的人開口准說真話,害得新官上任,訓話時個個都說:「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指天,三個手勢了事。韓學愈雖非啞巴,天生有點口吃。因為要掩飾自己的口吃,他講話少、慢、著力,彷佛每個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擔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見到他,覺得這人誠懇安詳,像個君子,而且未老先禿,可見腦子裡的學問多得冒上來,把頭髮都擠掉了。

  再一看他開的學歷,除掉博士學位以外,還有一條:「著作散見美國《史學雜誌》《星期六文學評論》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幾個拿了介紹信來見的人,履歷上寫在外國「講學」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歐洲一個小國裡讀過書,知道往往自以為講學,聽眾以為他在學講——講不來外國話借此學學。可是在外國大刊物上發表作品,這非有真才實學不可。便問韓學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來看看麼?」

  韓學愈坦然說,雜誌全擱在淪陷區老家裡,不過這兩種刊物中國各大學全該訂閱的,就近應當一找就到,除非經過這番逃難,圖書館的舊雜誌損失不全了。高松年想不到一個說謊者會這樣泰然無事;各大學的書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著那期雜誌,不過裡面有韓學愈的文章看來是無可疑問的。韓學愈也確向這些刊物投過稿,但高松年沒知道他的作品發表在《星期六文學評論》的人事廣告欄:「中國少年,受高等教育,願意幫助研究中國問題的人,取費低廉」和《史學雜誌》的通信欄「韓學愈君徵求二十年前本刊,願出讓者請某處接洽。」最後他聽說韓太太是美國人,他簡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國老婆的非精通西學不可,自己年輕時不是想娶個比國女人沒有成功麼?這人做得系主任。他當時也沒想到這外國老婆是在中國娶的白俄。

  跟韓學愈談話彷佛看慢動作電影,你想不到簡捷的一句話需要那麼多的籌備,動員那麼複雜的身體機構。時間都給他的話膠著,只好拖泥帶水地慢走。韓學愈容顏灰暗,在陰天可以與周圍的天色和融無間,隱身不見,是頭等的保護色。他只有一樣顯著的東西,喉嚨裡有一個大核。他講話時,這喉核忽升忽降,鴻漸看得自己的喉嚨都發癢。他不說話咽唾沫時,這核稍隱複現,令鴻漸聯想起青蛙吞蒼蠅的景象。鴻漸看他說話少而費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結瓶塞頭似的拔出來,好讓下面的話鬆動。韓學愈約鴻漸上他家去吃晚飯,鴻漸謝過他,韓學愈又危坐不說話了,鴻漸只好找話敷衍,便問:「聽說嫂夫人是在美國娶的?」

  韓學愈點頭,伸頸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話從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過美國沒有?」

  「沒有去過——」索性試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經跟一個Dr. Mahoney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呢?韓學愈似乎臉色微紅,像陰天忽透太陽。

  「這個人是個騙子。」韓學愈的聲調並不激動,說話也不增多。

  「我知道。什麼克萊登大學!我險的上了他的當。」鴻漸一面想,這人肯說那愛爾蘭人是「騙子」,一定知道瞞不了自己了。

  「你沒有上他的當罷!克萊登是好學校,他是這學校裡開除的小職員,借著幌子向外國不知道的人騙錢,你真沒有上當?唔,那最好。」

  「真有克萊登這學校麼?我以為全是那愛爾蘭人搗的鬼。」鴻漸詫異得站起來。

  「很認真嚴格的學校,雖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學生不容易進。」

  「我聽陸先生說,你就是這學校畢業的。」

  「是的。」

  鴻漸滿腹疑團,真想問個詳細。可是初次見面,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並且這人說話經濟,問不出什麼來。最好有機會看看他的文憑,就知道他的克萊登和自己的克萊登是一是二了。韓學愈回家路上,腿有點軟,想陸子瀟的報告准得很,這姓方的跟愛爾蘭人有過交涉,幸虧他不像自己去過美國,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沒買文憑,也許他在撒謊。

  方鴻漸吃韓家的晚飯,甚為滿意。韓學愈雖然不說話,款客的動作極周到;韓太太雖然相貌醜,紅頭髮,滿臉雀斑像面餅上蒼蠅下的糞,而舉止活潑得通了電似的。鴻漸研究出西洋人醜得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醜得像造物者偷工減料的結果,潦草塞責的醜;西洋人醜得像造物者惡意的表現,存心跟臉上五官開玩笑,所以醜得有計劃,有作用。韓太太口口聲聲愛中國,可是又說在中國起居服食,沒有在紐約方便。

  鴻漸總覺得她口音不夠地道,自己沒到過美國,要趙辛楣在此就聽得出了,也許是移民到紐約去的。他到學校以後,從沒有人對他這樣殷勤過,幾天來的氣悶漸漸消散。他想韓學愈的文憑假不假,管它幹嗎,反正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可是,有一件事,韓太太講紐約的時候,韓學愈對她做個眼色,這眼色沒有逃過自己的眼,當時就有一個印象,彷佛偷聽到人家背後講自己的話。這也許是自己多心,別去想它。鴻漸興高采烈,沒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趙,我回來了。今天對不住你,讓你一個人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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