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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鴻漸上圖書館找書,館裡通共不上一千本書,老的,糟的,破舊的中文教科書居其大半,都是因戰事而停辦的學校的遺產。一千年後,這些書准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樣名貴,現在呢,它們古而不稀,短見淺識的藏書家還不知道收買。一切圖書館本來像死用功的人大考時的頭腦,是學問的墳墓;這圖書館倒像個敬惜字紙的老式慈善機關,若是天道有知,辦事人今世決不遭雷打,來生一定個個聰明,人人博士。鴻漸翻找半天,居然發現一本中譯本的《論理學綱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經回長安的快樂。他看了幾頁論理學綱要,想學生在這地方是買不到教科書的,要不要把這本書公開或油印了發給大家。又一轉念,這事不必。從前先生另有參考書作枕中秘寶,所以肯用教科書;現在沒有參考書,只靠這本教科書來灌輸知識,宣揚文化,萬不可公諸大眾,還是讓學生們莫測高深,聽講寫筆記罷。自己大不了是個副教授,犯不著太賣力氣的。上第一堂先對學生們表示同情,慨歎後方書籍的難得,然後說在這種環境下,教授才不是個贅疣,因為教授講學是印刷術沒發明以前的應急辦法,而今不比中世紀,大家有書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課堂上浪費彼此的時間——鴻漸自以為這話說出去准動聽,又高興得坐不定,預想著學生的反應。

  鴻漸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許他們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課。這幾天裡,辛楣是校長的紅人,同事拜訪他的最多。鴻漸就少人光顧。這學校草草創辦,規模不大;除掉女學生跟少數帶家眷的教職員外,全住在一個大園子裡。世態炎涼的對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鴻漸正在預備講義,孫小姐來了,臉色比路上紅活得多。鴻漸要去叫辛楣,孫小姐說她剛從辛楣那兒來,政治系的教授們在開座談會呢,滿屋子的煙,她瞧人多有事,就沒有坐下。

  方鴻漸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當然是烏煙瘴氣。」

  孫小姐笑了一笑,說:「我今天來謝謝方先生跟趙先生。昨天下午學校會計處把我旅費補送來了。」

  「這是趙先生替你爭取來的。跟我無關。」

  「不,我知道,」孫小姐溫柔而固執著,「這是你提醒趙先生的。你在船上——」孫小姐省悟多說了半句話,漲紅臉,那句話也遭到了腰斬。

  鴻漸猛記得船上的談話,果然這女孩全聽在耳朵裡了,看她那樣子,自己也窘起來。害羞臉紅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樣,有傳染性,情況黏滯,彷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開玩笑說:「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費有了。還是趁早回家罷,這兒沒有意思。」

  孫小姐小孩子般噘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給爸爸寫信也說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時候太遠了,我想著就心焦。」

  「第一次出門總是這樣的,過幾時就好了。你跟你們那位系主任談過沒有。」

  「怕死我了!劉先生要我教一組英文,我真不會教呀!劉先生說四組英文應當各有一個教師,系裡連他只有三個先生,非我擔任一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樣教法,學生個個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得很。」

  「教教就會了。我也從來沒教過書。我想學生程度不會好,你用心準備一下,教起來綽綽有餘。」

  「我教的一組是入學考試英文成績最糟的一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這兒來好好用一兩年功。有外國人不讓她教,倒要我去丟臉!」

  「這兒有什麼外國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麼?歷史系主任韓先生的太太,我也沒有見過,聽范小姐說,瘦得全身是骨頭,難看得很。有人說她是白俄,有人說她是這次奧國歸併德國以後流亡出來的猶太人,她丈夫說她是美國人。韓先生要她在外國語文系當教授,劉先生不答應,說她沒有資格,英文都不會講,教德文俄文現在用不著。韓先生生了氣,罵劉先生自己沒有資格,不會講英文,編了幾本中學教科書,在外國暑期學校裡混了張證書,算什麼東西——話真不好聽,總算高先生勸開了,韓先生在鬧辭職呢。」

  「怪不得前天校長請客他沒有來。咦!你本領真大,你這許多消息,什麼地方聽來的?」

  孫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訴我的。這學校像個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麼秘密都保不住,並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劉先生的妹妹從桂林來了,聽說是歷史系畢業的。大家都說,劉先生跟韓先生可以講和了,把一個歷史系的助教換一個外文系的教授。」

  鴻漸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親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敵。我做了你們的劉先生,決不肯吃這個虧的。」

  說著,辛楣進來了,說:「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孫小姐,我不知道你不會就去的。」他說這句話全無意思的,可是孫小姐臉紅。鴻漸忙把韓太太這些事告訴他,還說:「怎麼學校裡還有這許多政治暗鬥?倒不如進官場爽氣。」

  辛楣宣揚教義似的說:「有群眾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孫小姐坐一會去了。辛楣道:「我寫信給她父親,聲明把保護人的責任移交給你,好不好?」

  鴻漸道:「我看這題目已經像教國文的老師所謂『做死』了,沒有話可以說了,你換個題目來開玩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課一個多星期,鴻漸跟同住一廊的幾個同事漸漸熟了。歷史系的陸子瀟曾作敦交睦鄰的拜訪,所以一天下午鴻漸去回看他。陸子瀟這人刻意修飾,頭髮又油又光,深恐為帽子埋沒,與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著頂。鼻子短而闊,彷佛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給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進,這鼻子後退不迭,向兩傍橫溢。因為沒結婚,他對自己年齡的態度,不免落後在時代的後面;最初他還肯說外國算法的十足歲數,年復一年,他偷偷買了一本翻譯的Life Begins at Forty,對人家乾脆不說年齡,不講生肖,只說:「小得很呢!還是小弟弟呢!」同時表現小弟弟該有的活潑和頑皮。

  他講話時喜歡竊竊私語,彷佛句句是軍國機密。當然軍國機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親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麼?他親戚曾經寫給他一封信,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書著「陸子瀟先生」,就彷佛行政院都要讓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寫給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雖然不大,而上面開的地址「外交部歐美司」六字,筆酣墨飽,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裡也該一目了然的。

  這一封來函,一封去信,輪流地在他桌上莊點著。大前天早晨,該死的聽差收拾房間,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陸子瀟挽救不及,跳腳痛駡。那位親戚國而忘家,沒來過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難顧內,一封信也沒回過。從此,陸子瀟只能寫信到行政院去,書桌上兩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瀟等鴻漸看見了桌上的信封,忙把這信擱在抽屜裡,說:「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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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Life Begins at Forty 人生四十才開始。為此書寫作年代暢銷的一本美國書籍。

  鴻漸信以為真,不得不做出惜別慰留的神情道:「啊喲!怎麼陸先生要高就了!校長肯放你走麼?」

  子瀟連搖頭道:「沒有的事!做官沒有意思,我回信去堅辭的。高校長待人也厚道,好幾個電報把我催來,現在你們各位又來了,學校漸漸上軌道,我好意思拆他台麼?」

  鴻漸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談話,歎氣道:「校長對你先生,當然另眼相看了。像我們這種——」

  子瀟說話低得有氣無聲,彷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長就是有這個毛病,說了話不作準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機密得好像四壁全掛著偷聽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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