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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辛楣道:「要走回頭路也沒有錢。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領了學校匯款再看情形,現在不用計劃得太早。」大家吐口氣,放了心。顧爾謙忽然聰明地說:「假如學校款子沒有匯,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煩地同聲說他過慮,可是意識裡都給他這話喚起了響應,彼此舉的理由,倒不是駁斥顧爾謙,而是安慰自己。顧爾謙忙想收回那句話,彷佛給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縮進洞,道:「我也知道這事不可能,我說一聲罷了。」鴻漸道:「我想這問題容易解決。我們先去一個人。吉安有錢,就打電報叫大家去;吉安沒有錢,也省得五個人全去撲個空,白費了許多車錢。」

  辛楣道:「著呀!咱們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領錢的領錢,行動靈活點,別大家拚在一起老等。這錢是匯給我的,我帶了行李先上吉安,鴻漸陪我走,多個幫手。」

  孫小姐溫柔而堅決道:「我也跟趙先生走,我行李也來了。」

  李梅亭尖利地給辛楣一個X光的透視道:「好,只剩我跟顧先生。可是我們的錢都充了公了,你們分多少錢給我們?」

  顧爾謙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們去,在這兒住下去沒有意義。」

  李梅亭臉上升火道:「你們全去了,撇下我一個人,好!我無所謂。什麼『同舟共濟』!事到臨頭,還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說老實話,你們到吉安領了錢,乾脆一個子兒不給我得了,難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裡的藥要在內地賣千把塊錢,很容易的事。你們瞧我討飯也討到了上海。」

  辛楣詫異說:「咦!李先生,你怎麼誤會到這個地步!」

  顧爾謙撫慰地說:「梅亭先生,我決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麼辦?我一個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總不疑心我會吞滅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說完加以一笑,減低語意的嚴重,可是這笑生硬倔強宛如幹漿糊黏上去的。

  李梅亭搖手連連道:「笑話!笑話!我也決不是以『小人之心』推測人的——」鴻漸自言自語道:「還說不是。」——「我覺得方先生的提議不切實際——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說話一向直率的。譬如趙先生,你一個人到吉安領了錢,還是向前進呢?向後轉呢?你一個人作不了主,還要大家就地打聽消息共同決定的——」鴻漸接嘴道:「所以我們四個人先去呀。服從大多數的決定,我們不是大多數麼?」李梅亭說不出話,趙顧兩人忙勸開了,說:「大家患難之交,一致行動。」

  午飯後,鴻漸回到房裡,埋怨辛楣太軟,處處讓著李梅亭:「你這委曲求全的氣量真不痛快!做領袖有時也得下辣手。」孫小姐笑道:「我那時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兩人睜了眼,我看著你,你看著我,氣呼呼的,真好玩兒!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鴻漸笑道:「糟糕!醜態全落在你眼裡了。我並不想吞他,李梅亭這種東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並且我氣呼呼了沒有?好像我沒有呀。」孫小姐道:「李先生是嘴裡的熱氣,你是鼻子裡的冷氣。」辛楣在孫小姐背後朝鴻漸翻白眼兒伸舌頭。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們都恨汽車又笨又慢,把他們躍躍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自由,同時又怕到了吉安一場空,願意這車走下去,走下去,永遠在開動,永遠不到達,替希望留著一線生機。住定旅館以後,一算只剩十來塊錢,笑說:「不要緊,一會兒就富了。」向旅館賬房打聽,知道銀行怕空襲,下午四點鐘後才開門,這時候正辦公。五個人上銀行,一路留心有沒有好館子,因為好久沒痛快吃了。銀行裡辦事人說,錢來了好幾天了,給他們一張表格去填。

  辛楣向辦事人討過一支毛筆來填寫,李顧兩位左右夾著他,怕他不會寫字似的。這支筆寫禿了頭,需要蘸的是生髮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寫一堆墨,李顧看得滿心不以為然。那辦事人說:「這筆不好寫,你帶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鋪保蓋圖章——可是,我告訴你,旅館不能當鋪保的。」這把五人嚇壞了,跟辦事員講了許多好話,說人地生疏,鋪保無從找起,可否通融一下。辦事員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辦,得照章程做,勸他們先去找。大家出了銀行,大罵這章程不通,罵完了,又互相安慰說:「無論如何,錢是來了。」

  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幾顆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壺冷淡的茶,同出門找本地教育機關去了。下午兩點多鐘,兩人回來,垂頭氣喪,精疲力盡,說中小學校全疏散下鄉,什麼人都沒找到,「吃了飯再說罷,你們也餓暈了。」幾口飯吃下肚,五人精神頓振,忽想起那銀行辦事員倒很客氣,聽他口氣,好像真找不到鋪保,錢也許就給了,晚上去跟他軟商量罷。到五點鐘,孫小姐留在旅館,四人又到銀行。昨天那辦事員早忘記他們是誰了,問明白之後,依然要鋪保,教他們到教育局去想辦法,他聽說教育局沒有搬走。大家回旅館後,省錢,不吃東西就睡了。

  鴻漸餓得睡不熟,身子像沒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幾乎腹背相貼,才領略出法國人所謂「長得像沒有麵包吃的日子」還不夠親切;長得像沒有麵包吃的日子,長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沒有麵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樣漫漫難度。東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氣死我了,夢裡都沒有東西吃,別說醒的時候了。」他做夢在「都會飯店」吃中飯,點了漢堡牛排和檸檬甜點,老等不來,就餓醒了。鴻漸道:「請你不要說了,說得我更餓了。你這小氣傢伙,夢裡吃東西有我沒有?」辛楣笑道:「我來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沒有吃到!現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給你吃,你也不會嫌了罷。」

  鴻漸道:「李梅亭沒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麵醬、椒鹽——」辛楣笑裡帶呻吟:「餓的時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傢伙!這餓像有牙齒似的從裡面咬出來,啊呀呀——」鴻漸道:「愈躺愈受罪,我起來了。上街蹓躂一下,活動活動,可以忘掉餓。早晨街上清靜,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辛楣道:「要不得!新鮮空氣是開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討苦吃。我省了氣力還要上教育局呢。我勸你——」說著又笑得嚷痛——「你別上毛廁,熬住了,留點東西維持肚子。」鴻漸出門前,辛楣問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實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轉側身體裡就有波濤洶湧的聲音。鴻漸拿了些公賬裡的余錢,準備買帶殼花生回來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許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彷佛縮在被裡的人面,還沒露出來,賣花生的雜貨鋪也關著門。

  鴻漸走前幾步,聞到一陣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極喝水似的吸著,饑餓立刻把腸胃加緊地抽。烤山薯這東西,本來像中國諺語裡的私情男女,「偷著不如偷不著,」香味比滋味好;你聞的時候,覺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過爾爾。鴻漸看見一個烤山薯的攤子,想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買它罷。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這個攤子的生意,衣服體態活像李梅亭;仔細一瞧,不是他是誰,買了山薯臉對著牆壁在吃呢。鴻漸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裡躲了。

  等他去後,鴻漸才買了些回去,進旅館時,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櫃或夥計的勢利眼裡,給他們看破了寒窘,催算賬,趕搬場。辛楣見是烤山薯,大贊鴻漸的採辦本領,鴻漸把适才的事告訴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沒把錢全交出來。他慌慌張張地偷吃,別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嚨,而且滾熱的,真虧他!」孫小姐李先生顧先生來了,都說:「咦!怎麼找到這東西?妙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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