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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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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先生跟著上教育局,說添個人,聲勢壯些。鴻漸也要去,辛楣嫌他十幾天不梳頭剃鬍子,臉像刺蝟頭髮像準備母雞在裡面孵蛋,不許他去。近中午,孫小姐道:「他們還不回來,不知道有希望沒有?」鴻漸道:「這時候不回來,我想也許事情妥了。假如乾脆拒絕了,他們早會回來,教育局路又不遠。」辛楣到旅館,喝了半壺水,喘口氣,大罵那教育局長是胡塗雞子兒,李顧也說「豈有此理」。 原來那局長到局很遲,好容易來了,還不就見,接見時口風比裝食品的洋鐵罐還緊,不但不肯作保,並且懷疑他們是騙子,兩個指頭拈著李梅亭的片子彷佛是撿的垃圾,眼睛瞟著片子上的字說:「我是老上海,上海灘上什麼玩意兒全懂,這種新聞學校都是掛空頭招牌的——諸位不要誤會,我是論個大概。『國立三閭大學』?這名字生得很,我從來沒聽見過。新立的?那我也該知道呀!」可憐他們這天飯都不敢多吃,吃的飯並不能使他們不餓,只滋養栽培了餓,使餓在他們身體裡長存,而他們不至於餓死了不再餓。辛楣道:「這樣下去,錢到手的時候,我們全死了,只能買棺材下殮了。」 顧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們兩位路上看見那『婦女協會』沒有?我看見的。我想女人心腸軟,請孫小姐去走一趟,也許有點門路——這當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孫小姐一諾無辭道:「我這時候就去。」辛楣滿臉不好意思,望著孫小姐道:「這怎麼行?你父親把你交托給我的,我事做不好,怎麼拖累你?」孫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經承趙先生照應——」辛楣不願意聽她感謝自己,忙說:「好,你試一試罷,希望你運氣比我們好。」孫小姐到婦女協會沒碰見人,說明早再去。 鴻漸應用心理學的知識,道:「再去碰見人也沒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氣。叫女人去求女人,准碰釘子。」辛楣因為旅館章程是三天一清帳,發愁明天付不出錢,李先生豪爽地說:「假使明天還沒有辦法,而旅館逼錢,我賣掉藥得了。」 明天孫小姐去了不到一個鐘點,就帶一個灰布裝的女同志回來。在她房裡嘰嘰咕咕了一會兒,孫小姐出來請辛楣等進去。那女同志正細看孫小姐的畢業文憑——上面有孫小姐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孫小姐一一介紹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肅然起敬,說她有個朋友在公路局做事,可能幫些忙,她下半天來給回音。大家千恩萬謝,又不敢留她吃飯,恭送出門時,孫小姐跟她手勾手,尤其親熱。吃那頓中飯的時候,孫小姐給她的旅伴們恭維得臉像東方初出的太陽。 直到下午五點鐘,那女同志影蹤全無,大家又餓又急,問了孫小姐好幾次,也問不出個道理。鴻漸覺得冥冥中有個預兆,這錢是拿不到的了,不幹不脆地拖下去,有勁使不出來,彷佛要把轉動彈簧門碰上似的無處用力。晚上八點鐘,大家等得心都發黴,安定地絕望,索性不再等了,準備睡覺。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詩人「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的妙句,忽然光顧,五個人歡喜得像遇見久別的情人,親熱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 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每問句話,大家殷勤搶答,引得他把手一攔道:「一個人講話夠了。」他向孫小姐要了文憑,細細把照相跟孫小姐本人認著,孫小姐微微疑心他不是對照相,是在鑒賞自己,倒難為情起來。他又盤問趙辛楣一下,怪他們不帶隨身證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說了些好話,他才態度和緩,說他並非猜疑很願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義鋪保,是否有效,教他們先向銀行問明白了,通知他再蓋章。所以他們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銀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還覺得餓,彷佛餓宣告獨立,具體化了,跟身子分開似的。 兩天后,他們領到錢;旅館與銀行間這條路徑,他們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腳而能自身來回了。銀行裡還交給他們一個高松年新拍來的電報,請他們放心到學校,長沙戰事並無影響。那天晚上,他們借酬謝和慶祝為名,請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館子放量大吃一頓。顧先生三杯酒下肚,嘻開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燦爛,酒烘得發亮的臉探海燈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們這位李先生離開上海的時候,曾經算過命,說有貴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見了你們兩位,萍水相逢,做我們的保人,兩位將來大富大貴,未可限量——趙先生,李先生,咱們五個人恭敬他們兩位一杯,孫小姐,你,你,你也喝一口。」 孫小姐滿以為「貴人」指的自己,早低著頭,一陣紅的消息在臉上透漏,後來聽見這話全不相干,這紅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氣,沒成暈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雖然是民主國家的公民,知道民為貴的道理,可是受了這封建思想的恭維,也快樂得兩張酒臉像怒放的紅花。辛楣頑皮道:「要講貴人,咱們孫小姐也是貴人,沒有她——」李梅亭不等他說完,就敬孫小姐酒。鴻漸道:「我最慚愧了,這次我什麼事都沒有做,真是飯桶。」 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貴人,坐在旅館裡動也不動,我們替他跑腿。辛楣,咱們雖然一無結果,跑是跑得夠苦的,啊?」當晚臨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鴻漸,你看那位女同志長得真醜,喝了酒更嚇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愛她。」鴻漸道:「我知道她難看,可是因為她是我們的恩人,我不忍細看她。對於醜人,細看是一種殘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懲罰他。」 明天上午,他們到了界化隴,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車不開過去了,他們該換坐中午開的湖南公路車。他們一路來坐車,到站從沒有這樣快的,不計較路走得少,反覺得淨賺了半天,說休息一夜罷,今天不趕車了。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車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們投宿的店,廚房設在門口,前間白天是過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婦的洞房,後間隔為兩間暗不見日、漏雨透風、夏暖冬涼、順天應時的客房。店周圍濃烈的尿屎氣,彷佛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義務。店主當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裡大打噴嚏;鴻漸以為自己著了涼,李先生說:「誰在家裡惦記我呢!」到後來才明白是給菜裡的辣椒熏出來的。 飯後,四個男人全睡午覺,孫小姐跟辛楣鴻漸同房,只說不困,坐在外間的竹躺椅裡看書,也睡著了。她醒來頭痛,身上冷,晚飯時吃不下東西。這是暮秋天氣,山深日短,雲霧裡露出一線月亮,宛如一隻擠著的近視眼睛。少頃,這月亮圓滑得什麼都黏不上,輕盈得什麼都壓不住,從蓬鬆如絮的雲堆下無牽掛地浮出來,原來還有一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一邊。孫小姐覺得胃裡不舒服,提議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滿地枯草,不見樹木,成片像樣的黑影子也沒有,夜的文飾遮掩全給月亮剝光了,不留體面。 那一晚,山裡的寒氣把旅客們的睡眠凍得收縮,不夠包裹整個身心,五人只支離零碎地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鴻漸一早溜出來,讓孫小姐房裡從容穿衣服。兩人回房拿手巾牙刷,看孫小姐還沒起床,被蒙著頭呻吟。他們忙問她身體有什麼不舒服,她說頭暈得身不敢轉側,眼不敢睜開。辛楣伸手按她前額道:「熱度像沒有。怕是累了,受了些涼。你放心好好休息一天,咱們三人明天走。」孫小姐嘴裡說不必,作勢抬頭,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氣,請他們在她床前放個痰盂。 鴻漸問店主要痰盂,店主說,這樣大的地方還不夠吐痰?要痰盂有什麼用?半天找出來一個洗腳的破木盆。孫小姐向盆裡直吐。吐完躺著。鴻漸出去要開水,辛楣說外間有太陽,並且竹躺椅的枕頭高,睡著舒服些,教她試穿衣服,自己抱條被先替她在躺椅上鋪好。孫小姐不肯讓他們扶,垂頭閉眼,摸著壁走到躺椅邊頹然倒下。鴻漸把辛楣的橡皮熱水袋沖滿了,給她暖胃,問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口又吐出來,兩人急了,想李梅亭帶的藥裡也許有仁丹,隔門問他討一包。 李梅亭因為車到中午才開,正在床上懶著呢。他的藥是帶到學校去賣好價錢的,留著原封不動,準備十倍原價去賣給窮鄉僻壤的學校醫院。一包仁丹打開了不過吃幾粒,可是封皮一拆,餘下的便賣不了錢,又不好意思向孫小姐算賬。雖然仁丹值錢無幾,他以為孫小姐一路上對自己的態度也不夠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給她藥呢,又顯出自己小氣。他在吉安的時候,三餐不全,擔心自己害營養不足的病,偷打開了一瓶日本牌子的魚肝油丸,每天一餐以後,吃三粒聊作滋補。魚肝油丸當然比仁丹貴,但已打開的藥瓶,好比嫁過的女人,減低了市價。李先生披衣出房一問,知道是胃裡受了冷,躺一下自然會好的,想魚肝油丸吃下去沒有關係,便說:「你們先用早點罷,我來服侍孫小姐吃藥。」辛楣鴻漸都避嫌疑,不願意李梅亭說他們冒他的功,真吃早點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粒丸藥,討杯開水;孫小姐懶得張眼,隨他擺佈咽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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