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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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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楣道:「人家哪裡有工夫夢見我們這種孤魂野鬼。並且她已經是曹元朗的人了,要夢見我就是對她丈夫不忠實。」鴻漸瞧他的正經樣兒,笑得打跌道:「你這位政治家真是獨裁的作風!誰做你的太太,做夢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務人員去偵察她的潛意識。」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車照例是擠得僅可容足,五個人都站在人堆裡,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會兒沒有關係。」一個穿短衣服、滿臉出油的漢子擺開兩膝,像打拳裡的四平勢,牢實地坐在位子上,彷佛他就是汽車配備的一部分,前面放個滾圓的麻袋,裡面想是米。這麻袋有坐位那麼高,剛在孫小姐身畔。辛楣對孫小姐道:「為什麼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孫小姐也覺得站著搖搖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臉漢道聲歉,要坐下去。那油臉漢子直跳起來,雙手攔著,翻眼嚷:「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孫小姐窘得說不出話,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麼樣?她這樣一個女人坐一下也不會壓碎你的米。」那漢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裡去的呀——」孫小姐羞憤頓足道:「我不要坐了!趙先生,別理他。」 辛楣不答應,方李顧三人也參加吵嘴,罵這漢子蠻橫,自己占了坐位,還把米袋妨礙人家,既然不許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讓出來。那漢子看他們人多氣壯,態度軟下來了,說:「你們男人坐,可以,你們這位太太坐,那不行!這是米,吃到嘴裡去的。」孫小姐第二次申明願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說:「我們偏不要坐,是這位小姐要坐,你又怎樣?」那漢子沒法,怒目打量孫小姐一下,把墊坐的小衣包拿出來,撿一條半舊的棉褲,蓋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面具,厲聲道:「你坐罷!」 孫小姐不要坐,但經不起汽車的顛簸和大家的勸告,便坐了。斜對著孫小姐有位子坐的是個年輕白淨的女人,帶著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紅紅的,纖眉細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熱手巾擦臉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說起話來,扭頭噘嘴。她本在看熱鬧,此時跟孫小姐攀談,一口蘇州話,問孫小姐是不是上海來的,罵內地人兇橫,和他們沒有理講。她說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當科員,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孫小姐有四個人同走,十分忻羨,自怨自憐說:「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個用人陪了我,沒有你福氣!」她還表示願意同走到衡陽,有個照應。 正講得熱鬧,汽車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車吃早點。那女人不下車,打開提籃,強孫小姐吃她帶的米粉糕,趙方二人怕寡婦分糕為難,也下車散步去了。顧爾謙瞧他們下去,掏出半支香煙大吸。李梅亭四顧少人,對那寡婦道:「你那時候不應該講你是寡婦單身旅行的,路上壞人多,車子裡耳目眾多,聽了你的話要起邪念的。」那寡婦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倷先生真是好人!」 那女人叫坐在她左邊的二十多歲的男人道:「阿福,讓這位先生坐。」這男人油頭滑面,像浸油的枇杷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並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現在他給女人揭破身分,又要讓位子,嗗哚著嘴只好站起來。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孫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車去。到大家回車,汽車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婦和阿福在吸香煙。鴻漸用英文對辛楣道:「你猜一猜,這香煙是誰的?」辛楣笑道:「我有什麼不知道!這人是個撒謊精,他那兩罐煙到現在還沒抽完,我真不相信。」鴻漸道:「他的煙味難聞,現在三家同時抽,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請你抽一會煙斗罷,解解他的煙毒。」 到了南城,那寡婦主僕兩人和他們五人住在一個旅館裡。依李梅亭的意思,孫小姐與寡婦同室,阿福獨睡一間。孫小姐口氣裡決不肯和那寡婦作伴,李梅亭卻再三示意,余錢無多,旅館費可省則省。寡婦也沒請李梅亭批准,就主僕倆開了一個房間。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義憤填胸,背後咕了好一陣:「男女有別,尊卑有分。」顧爾謙借到一張當天的報,看不上幾行,直嚷:「不好了!趙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孫小姐。」 原來日本人進攻長沙,形勢危急得很。五人商議一下,覺得身上盤費決不夠退回去,只有趕到吉安,領了匯款,看情形再作後圖。李梅亭忙把長沙緊急的消息告訴寡婦,加油加醬,如火如荼,就彷佛日本軍部給他一個人的機密情報,嚇得那女人不絕地嬌聲說:「啊呀!李先生,個末那亨呢!」李梅亭說自己這種上等人到處有辦法,會相機行事,絕處逢生,「用人們就靠不住了,沒有知識——他有知識也不做用人了!跟著他走,准闖禍。」李梅亭別了寡婦不多時,只聽她房裡阿福厲聲說話:「潘科長派我送你的,你路上見一個好一個,知道他是什麼人?潘科長那兒我將來怎樣交代?」那婦人道:「吃醋也輪得到你?我要你來管?給你點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識抬舉、忘恩負義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誰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八不夠還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煙跑出房來。那女人在房裡狠聲道:「打了你耳光,還要教你向我燒路頭!你放肆,請你嘗嘗滋味,下次你別再想——」 李先生聽他們話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婦問個明白,再痛打阿福一頓。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婦房外,左手撫摩著紅腫的臉頰,一眼瞥見李梅亭,自言自語:「不向尿缸裡照照自己的臉!想吊膀子揩油——」李先生再有涵養工夫也忍不住了,沖出房道:「豬玀,你罵誰?」阿福道:「罵你這豬玀。」李先生道:「豬玀罵我。」阿福道:「我罵豬玀。」兩人「雞生蛋」「蛋生雞」的句法練習沒有了期,反正誰嗓子高,誰的話就是真理。顧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說:「這種小人跟他計較什麼呢?」阿福威風百倍道:「你有種出來!別像烏龜躲在洞裡,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奪門而出,辛楣鴻漸聽不過了,也出來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還嘴裡不清不楚幹什麼?」阿福有點氣餒,還嘴硬道:「笑話!我罵我的,不幹你們的事。」 辛楣嘴裡的煙斗高翹著像老式軍艦上一尊炮的形勢,對擦大手掌,響脆地拍一下,握著拳頭道:「我旁觀抱不平,又怎麼樣?」阿福眼睛裡全是恐懼,可是辛楣話沒說完,那寡婦從房裡跳出道:「誰敢欺負我的用人?兩欺一,不要臉!枉做了男人,欺負我寡婦,沒有出息!」辛楣鴻漸慌忙逃走。那寡婦得意地冷笑,海罵幾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訓了李梅亭一頓,鴻漸背後對辛楣道:「那雌老虎跳出來的時候,我們這方面該孫小姐出場,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婦碰見他們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顧墳起的臉,對李梅亭擠眼撇嘴。那寡婦有事叫「阿福」,聲音裡滴得下蜜糖。李梅亭歎了半夜的氣。 旅館又住了一天。在這一天裡,孫小姐碰到那寡婦還點頭微笑,假如辛楣等不在旁,也許彼此應酬幾句,說車票難買,旅館裡等得氣悶。可是辛楣等四人就像新學會了隱身法似的,那寡婦碰上了,眼睛裡沒有他們。明天上車,辛楣等把行李全結了票,手提的東西少,擠上去都搶到坐位。寡婦帶的是些不結票的小行李;阿福上車的時候,正像歡迎會上跟來賓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觀音菩薩分幾雙手來才夠用。辛楣瞧他們倆沒位子坐,笑說:「虧得昨天鬧翻了,否則這時候還要讓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說得有意義地重,李梅亭臉紅了,大家忍著笑。那寡婦遠遠地望著孫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馬的瞪眼向人請求,因為眼睛就是不會說話的動物的舌頭。孫小姐心軟了,低頭不看,可是覺得坐著不安,直到車開,偷眼望見那寡婦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車下午到寧都。辛楣們忙著領行李,大家一點,還有兩件沒運來,同聲說:「晦氣!這一等不知道又是幾天。」心裡都擔憂著錢。上車站對面的旅館一問,只剩兩間雙鋪房了。辛楣道:「這哪裡行?孫小姐一個人一間房,單鋪的就夠了,我們四個人,要有兩間房。」孫小姐不躊躇說:「我沒有關係,在趙先生方先生房裡添張竹鋪得了,不省事省錢麼?」看了房間,擱了東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賬,大家說晚飯只能將就吃些東西了,正要叫夥計,忽然一間房裡連嚷:「夥計!夥計!」帶咳帶嗆,正是那寡婦的聲音,跟著大吵起來。仔細一聽,那寡婦叫了旅館裡的飯,吃不到幾筷菜就噁心,這時候才知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這粗貨,沒理會味道,一口氣吞了兩碗飯,連飯連菜吐個乾淨,「隔夜吃的飯都吐出來了!」寡婦如是說,彷佛那頓在南城吃的飯該帶到桂林去的。 李梅亭拍手說:「真是天罰他,瞧這渾蛋還要撒野不撒野。這旅館裡的飯不必請教了,他們倆已經替咱們做了試驗品。」五人出旅館的時候,寡婦房門大開,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吐,夥計一手拿杯開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嘔吐跟打呵欠一樣,有傳染性的。尤其暈船的時候,看不得人家嘔。」孫小姐彎著含笑的眼睛說:「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經的藥,送一片給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裝腔跳嚷道:「孫小姐,你真壞!你也來開我的玩笑。我告訴你的趙叔叔。」 晚上為誰睡竹榻的問題,辛楣等三人又謙讓了一陣。孫小姐給辛楣和鴻漸強逼著睡床,好像這不是女人應享的權利,而是她應盡的義務。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結果鴻漸睡了竹榻,剛夾在兩床之間,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來覆去,又拘謹得動都不敢動。不多時,他聽辛楣呼吸均勻,料已睡熟,想便宜了這傢伙,自己倒在這兩張不掛帳子的床中間,做了個屏風,替他隔離孫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燈太亮,忍了好一會,熬不住了,輕輕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滅燈再睡。沿床裡挨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孫小姐,只見睡眠把她的臉洗濯得明淨滋潤,一堆散發不知怎樣會覆在她臉上,使她臉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發梢跟著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臉癢,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燈光裡她睫毛彷佛微動,鴻漸一跳,想也許自己眼錯,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著不動的臉像在泛紅。慌忙吹滅了燈,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賬房的櫃檯上看見昨天的報,第一道消息就是長沙燒成白地,嚇得聲音都遺失了,一分鐘後才找回來,說得出話。大家焦急得沒工夫覺得餓,倒省了一頓早點。鴻漸毫沒主意,但彷佛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跟著人走,總有辦法。李梅亭唉聲歎氣道:「倒黴!這一次出門,真是倒足了楣!上海好幾處留我的留我,請我的請我,我鬼迷昏了頭,卻不過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許多苦,還要半途而廢,走回頭路!這筆賬向誰去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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