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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鴻漸寧可父親生氣,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說道:「她早和人訂婚了。」

  老夫婦眼色裡的含意愈深了。遯翁肅然改容道:「那麼,你是——是所謂『失戀』了。唔,那也犯不著糟蹋自己呀!日子長著呢。」遯翁不但饒赦,而且憐惜遭受女人欺侮的這個兒子了。

  鴻漸更局促了。不錯,自己是「失戀」——這兩個字在父親嘴裡,生澀拗口得——可是,並非為了蘇文紈。父母的同情施錯了地方,彷佛身上受傷有創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處去敷藥包布。要不要訴他們唐小姐的事?他們決不會瞭解,說不定父親就會大筆一揮,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會鬧這種笑話的。鴻漸支吾掩飾了兩句,把電報給遯翁看了。不出所料,周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邊。遯翁說,這才是留學生幹的事,比做小銀行職員混飯強多了;平成那地方確偏僻些,可是「咱們方家在自由區該有個人,我和後方可以通通聲氣,我自從地方淪陷後一切行動,你可以進去向有關方面講講。」

  過一會,遯翁又說:「你將來應該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給我,並不是我要你的錢,是訓練你對父母的責任心,你兩個兄弟都分擔家裡開銷的。」吃晚飯桌上,遯翁夫婦顯然偏袒兒子了,怪周家小氣,容不下人,要藉口攆走鴻漸:「商人終是商人,他們看咱們方家現在失勢了。這種鄙吝勢利的暴發戶,咱們不希罕和他們做親家。」二老議決鴻漸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訪問周太太的病,替鴻漸謝打擾,好把行李帶走。

  鴻漸吃完晚飯,不願意就到周家,便一個人去看電影。電影散場,又延宕了一會,料想周經理夫婦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進臥室,就見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法教科書,書裡夾著字條:「鴻漸哥:我等不及你了,要去睡覺了。文法練習第三十四到三十八,請你快快一做。還有國文自由命題一篇,隨便做二百字,肯做三百字更好,馬馬虎虎,文章不要太好。明天要交卷也。Thank You Very Much。」書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想是效成等自己時消閒吃的。鴻漸哼了一聲,把箱子整理好,朦朧略睡,一清早離開周家。周太太其實當天下午就後悔,感覺到勝利的空虛了,只等鴻漸低聲下氣來賠罪,就肯收回一切成命。明早發現鴻漸不告而別,兒子又在大跳大罵要逃一天學,她氣得嘮叨不了,方老太太來時,險的客串「探親相罵」。午飯時,點金銀行差人把鴻漸四個月薪水送到方家;方遯翁代兒子收下了。

  方鴻漸住在家裡,無聊得很。他天天代父親寫信、抄藥方,一有空,便上街蹓躂。每出門,心裡總偷偷希望,在路上,在車子裡,在電影院門口,會意外碰見唐小姐。碰見了怎樣呢?有時理想自己的冷淡、驕傲,對她視若無睹,使她受不了。有時理想中的自己是微笑地鎮靜,挑釁地多禮,對她客氣招呼,她倒窘得不知所措。有時他的想像力愈雄厚了,跟一個比唐小姐更美的女人勾手同行,忽與尚無男友的唐小姐劈面相逢;可是,只要唐小姐有傷心絕望的表示,自己立刻甩了那女人來和她言歸於好。理想裡的唐小姐時而罵自己「殘忍」,時而強抑情感,別轉了臉,不讓睫毛上眼淚給自己看見。

  家裡住近十天,已過端午,三閭大學毫無音信,鴻漸開始焦急。一天清早,專差送封信來,是趙辛楣寫的,說昨天到點金銀行相訪未晤,今天下午四時後有暇請來舍一談,要事面告。又說:「以往之事,皆出誤會,望勿介意。」頂奇怪的是稱自己為:「鴻漸同情兄。」鴻漸看後,疑團百出。想現在趙辛楣娶定蘇小姐了,還來找自己幹嗎,終不會請去當他們結婚的儐相。等一會,報紙來了,三奶奶搶著看,忽然問:「大哥的女朋友是不是叫蘇文紈?」

  鴻漸恨自己臉紅,知道三奶奶興趣濃厚地注視自己的臉,含糊反問她什麼。三奶奶指報紙上一條啟事給他看,是蘇鴻業、曹元真兩人具名登的,要讀報者知道姓蘇的女兒和姓曹的兄弟今天訂婚。鴻漸驚異得忍不住叫「咦」!想來這就是趙辛楣信上所說的「要事」了。蘇小姐會嫁給曹元朗,女人傻起來真沒有底的!可憐的是趙辛楣。他沒知道,蘇小姐應允曹元朗以後,也說:「趙辛楣真可憐,他要怨我忍心了。」

  曹詩人高興頭上,平時對女人心理的細膩瞭解忘掉個乾淨,冒失地說:「那不用愁,他會另找到對象。我希望人人像我一樣快樂,願意他也快快戀愛成功。」蘇小姐沉著臉不響,曹元朗才省悟話說錯了。一向致力新詩,沒留心到元微之的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後悔不及。蘇小姐當然以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輕易賞識旁的女人?她不嫁趙辛楣,可是她潛意識底,也許要趙辛楣從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補。曹元朗忙回家做了一首情詩送來,一以志喜,二以補過。這詩的大意表示了破除財產私有的理想,說他身心一切都與蘇小姐共有。他情感熱烈,在初夏的驕陽下又多跑了幾次,頭上正生著兩個小癤,臉上起了一層紅疙瘩,這些當然也跟蘇小姐共有的。

  方鴻漸准五點鐘找到趙辛楣住的洋式公寓,沒進門就聽見公寓裡好幾家正開無線電,播送風行一時的《春之戀歌》,空氣給那位萬眾傾倒的國產女明星的尖聲撕割得七零八落——

  春天,春天怎麼還不來?
  我心裡的花兒早已開!
  唉!!!我的愛——

  邏輯的推論當然是:夏天沒到,她身體裡就結果子了。那女明星的嬌聲尖銳裡含著渾濁,一大半像鼻子裡哼出來的,又膩又黏,又軟懶無力,跟鼻子的主產品鼻涕具有同樣品性。可是,至少該有象鼻子那麼長短,才包涵得下這彎繞連綿的聲音。走到二層樓趙家門外,裡面也播著這歌呢。他一而按鈴,想該死!該死!聽這種歌好比看淫書淫畫,是智力落後、神經失常的表示,不料趙辛楣失戀了會墮落至此!用人開門接名片進去,無線電就止聲了。用人出來請進小客室,佈置還精緻,壁上掛好幾個大鏡框。有趙辛楣去世的父親的大照相、趙辛楣碩士制服手執文憑的大照相、趙辛楣美國老師的簽字照相。留美學生夏令會的團體照相裡,趙辛楣在第一排席地坐著,為教觀者容易識別起見,他在自己頭頂用紅墨水做個「+」號,正畫在身後站的人的胸腹上,大有替他用日本方法「切腹」之觀。

  最刺眼的是一張彩色的狹長照相,內容是蘇小姐拿棍子趕一群白羊,頭上包塊布,身上穿的想是牧裝,洋溢著古典的、浪漫的、田園詩的、牧歌的種種情調。可惜這牧羊女不像一心在管羊,臉朝鏡框外面,向觀者巧笑。據照相邊上兩行字,這是蘇小姐在法國鄉下避暑時所攝,回國後放大送給辛楣的。鴻漸竟會輕快地一陣嫉妒,想蘇小姐從未給自己看過這張好照相。在這些親、師、友、婦等三綱五常攝影之外,有一副對、一幅畫,落的都是辛楣的款。對是董斜川寫的《九成宮》體:「闕尚鴛鴦社;鬧無鵝鴨鄰。辛楣二兄,三十不娶,類李東川詩所謂『有道者』,遷居索句,戲撰疥壁。」那幅畫是董斜川夫人手筆,標題《結廬人境圖》。

  鴻漸正待細看,辛楣出來了,急忙中穿的衣服,鈕子還沒有扣好,天氣熱,內心也許有點羞愧,臉漲紅得有似西紅柿。鴻漸忙說:「我要脫衣服,請你做主人的贊同。」辛楣道:「好,好。」女用人把兩人衣服拿去掛了,送上茶煙,辛楣吩咐她去取冷飲。鴻漸稱讚他房子精緻。問他家裡有多少人。辛楣說只有他跟他老太太,此外三個用人,他哥哥嫂嫂都住在天津。他看了鴻漸一眼,關切地說:「鴻漸兄,你瘦得多了。」

  鴻漸苦笑說:「都是你那一天灌醉了我,害我生的病。」

  辛楣惶恐道:「那許多請你別再提了!咱們不打不成相識,以後相處的日子正長,要好好的交個朋友。我問你,你什麼時候知道蘇小姐愛上曹元朗的?」

  「今天早晨看見報上訂婚啟事,我才知道。」

  「唉!」——聲音裡流露出得意——「我大前天清早就知道了。她自己告訴我的,還勸我許多好意的話。可是我到現在不知道那姓曹的是什麼樣兒的人。」

  「我倒看見過這人,可是我想不到蘇小姐會看中他。我以為她一定嫁給你。」

  「可不是麼!我以為她一定嫁給你。誰知道還有個姓曹的!這妞兒的本領真大,咱們倆都給她玩弄得七顛八倒。客觀地講起來,可不得不佩服她。好了,好了,咱們倆現在是同病相憐,將來是同事——」

  「什麼?你也到三閭大學去?」

  於是,辛楣坦白地把這事的前因後果講出來。三閭大學是今年剛著手組織的大學,高松年是他的先生。本來高松年請他去當政治系主任,他不願意撇下蘇小姐,忽然記起她說過鴻漸急欲在國立大學裡謀個事,便偷偷拍電報介紹鴻漸給高松年,好教蘇小姐跟鴻漸疏遠。可是高松年不放鬆他,函電絡繹的請他去,他大前天從蘇小姐處奉到遣散命令,一出來就回電答應了。高松年上次來信,托他請鴻漸開履歷寄去,又說上海有批應聘的同人,將來由他約齊同行,旅費和路程單都先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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