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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鴻漸四點多鐘到家,老媽子一開門就嚷:「大少爺來了,太太,大少爺來了,不要去請了。」鴻漸進門,只見母親坐在吃飯的舊圓桌側面,抱著阿凶,喂他奶粉,阿醜在旁吵鬧。老媽子關上門趕回來逗阿醜,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聲『大伯伯』,大伯伯給糖你吃」。阿醜停嘴,光著眼望瞭望鴻漸,看不像有糖會給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這阿醜是老二鵬圖的兒子,年紀有四歲了,下地的時候,相貌照例醜的可笑。鵬圖沒有做慣父親,對那一團略具五官七竅的紅肉,並不覺得創造者的驕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腳兩步到老子書房裡去報告:「生下來一個妖怪。」方遯翁老先生抱孫心切,剛占了個周易神卦,求得☴☰(巽上乾下),是「小畜」卦,什麼「密雲不雨」,「輿脫輻,夫妻反目」,「血去惕出無咎」。他看了《易經》的卦詞納悶,想莫非媳婦要難產或流產,正待虔誠再蔔一卦,忽聽兒子沒頭沒腦的來一句,嚇得直跳起來:「別胡說!小孩子下地沒有?」鵬圖瞧老子氣色嚴重,忙規規矩矩道:「是個男孩子,母子都好。」方遯翁強忍著喜歡,教訓兒子道:「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講話還那樣不正經,瞧你將來怎麼教你兒子!」鵬圖解釋道:「那孩子的相貌實在醜——請爸爸起個名字。」「好,你說他長得醜,就叫他『醜兒』得了。」

  方遯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說古時大聖大賢的相貌都是奇醜,便索性跟孫子起個學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麼非相是相,只嫌「醜兒」這名字不好,說:「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樣的,誰說他醜呢?你還是改個名字罷。」這把方遯翁書袋底的積年陳貨全掏出來了:「你們都不懂這道理,要鴻漸在家,他就會明白。」一壁說,到書房裡架子上揀出兩三部書,翻給兒子看,因為方老太太識字不多。方鵬圖瞧見書上說:「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每以賤名為小名,如犬羊狗馬之類,」又知道司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頭,範曄小字磚兒,慕容農小字惡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麼斑獸、禿頭、龜兒、獾郎等等,才知道兒子叫「醜兒」還算有體面的。方遯翁當天上茶館跟大家談起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滿口道賀之外,還恭維他取的名字又別致,又渾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孫的時候,常常臉摩著臉,代他抗議道:「咱們相貌多漂亮!咱們是標緻小寶貝心肝,為什麼冤枉咱們醜?爺爺頂不講道理,去拉掉他鬍子。」

  方鴻漸在外國也寫信回來,對侄兒的學名發表意見,說《封神榜》裡的兩個開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杠,還是趁早換了。方遯翁置之不理。去年戰事起了不多幾天,老三鳳儀的老婆也養個頭胎兒子,方遯翁深有感於「兵凶戰危」,觸景生情,叫他「阿凶」,據《墨子·非攻篇》為他取學名「非攻」。遯翁題名字上了癮,早想就十幾個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婦們連一不二養下孩子來頂領,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煙」,用唐人傳奇。

  這次逃難時,阿醜阿凶兩隻小東西真累人不淺。鴻漸這個不近人情的鰥夫聽父母講逃難的苦趣,便心中深怪兩位弟婦不會領孩子,害二老受罪。這時候阿醜阿凶纏著祖母,他們的娘連影子都不見,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順媳婦的年分太長了,忽然輪到自己做婆婆,簡直做不會,做不像。在西洋家庭裡,丈母娘跟女婿間的爭鬥,是至今保存的古風,我們中國家庭裡婆婆和媳婦的敵視,也不輸他們那樣悠久的歷史。只有媳婦懷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榮升祖母,於是對她開始遷就。到媳婦養了個真實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讓步。方老太太生性懦弱,兩位少奶倒著實厲害,生阿醜的時候,方家已經二十多年沒聽見小孩子哭聲了,老夫婦不免溺愛慫恿,結果媳婦的氣焰暗裡增高,孫子的品性顯然惡化。鳳儀老婆肚子掙氣,頭胎也是男孩子,從此妯娌間暗爭愈烈。老夫婦滿臉的公平待遇,兩兒子媳婦背後各怨他們的偏袒。鴻漸初回國,家裡房子大,阿醜有奶媽領著,所以還不甚礙眼討厭。

  逃難以後,阿醜的奶媽當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為阿凶是開戰時生的,一向沒用奶媽,到了上海,要補用一個,好跟二奶奶家的阿醜扯直。依照舊家庭的不成文法,孫子的乳母應當由祖父母出錢雇的。方遯翁逃難到上海,景況不比從前,多少愛惜小費,不肯為二孫子用乳母。可是他對三奶奶談話,一個字也沒提起經濟,他只說上海不比家鄉,是個藏垢納污之區,下等女人少有乾淨的;女用人跟汽車夫包車夫養了孩子,便出來做奶媽,這種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風氣太下流了,奶媽動不動要請假出去過夜,奶汁起了變化,小孩子吃著准不相宜,說不定有終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領這孩子。一口悶氣脹得肚子都漸漸大了,吃東西沒胃口,四肢乏力,請醫服藥,同時阿凶只能由婆婆幫著帶領。

  醫生一星期前才證明她不是病,是懷近四個月的孕。二奶奶腆著顫巍巍有六個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麼一著,她自己肚子裡全明白什麼把戲。只好哄你那位胡塗娘,什麼臌脹,氣痞,哼,想瞞得了我!」大家庭裡做媳婦的女人平時吃飯的肚子要小,受氣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時吃飯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氣的肚子可以縮小。這這兩位奶奶現在的身體像兩個吃飽蒼蠅的大蜘蛛,都到了顯然減少屋子容量的狀態,忙得方老太太應接不暇,那兩個女用人也乘機吵著,漲過一次工錢。

  方遯翁為了三媳婦的病,對家庭醫藥大起研究的興趣。他在上海,門上冷落,不比從前居鄉的時候。同鄉一位庸醫是他鄰居,仰慕他的名望,殺人有暇,偶來陪他閒談。這位庸醫在本鄉真的是「三世行醫,一方盡知」,總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強,沒給他祖父父親醫絕了種,把四方剩了三方。方遯翁正如一切老輩讀書人,自信「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懂得醫藥。那庸醫以為他廣通聲氣,希望他介紹生意,免不了灌他幾回迷湯。

  這迷湯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遯翁的迷湯量素來不大,給他灌得酒醉似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婦可以供給他做試驗品,他便開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覺得公公和鄰居醫生的藥吃了無效,和丈夫吵,要去請教西醫。遯翁知道了這事,心裡先不高興,聽說西醫斷定媳婦不是病,還不高興險的要發作起來。可是西醫說她有孕,是個喜訊,自己不好生氣,只得隱忍,另想方法來挽回自己醫道的體面,洗滌中國醫學的恥辱。

  方老太太帶鴻漸進他臥室,他書桌上正攤著《鏡花緣》和商務印書館第十版的《增廣校正驗方新編》,他想把《鏡花緣》裡的奇方摘錄在《驗方新編》的空白上。遯翁看見兒子,便道:「你來了,我正要叫你來,跟你說話。你有個把月沒來了,家裡也該常來走走。我做父親的太放縱你們了,你們全不知道規矩禮節——」翻著《驗方新編》對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婦既然有喜,我想這張方子她用得著。每天兩次,每次豆腐皮一張,不要切碎,醬油麻油沖湯吞服。這東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飯,最好沒有,二媳婦也不妨照辦。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裡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將來不致難產,你把這方子給她們看看。不要去,聽我跟鴻漸講話——鴻漸,你近三十歲的人了,自己該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們背時的老古董來多嘴。可是——娘,咱們再不管教兒子,人家要代咱們管教他了,咱們不能丟這個臉,對不對——你丈母早晨來個電話,說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鬧,你不要辯,我不是胡塗人,並不全相信她——」

  遯翁對兒子伸著左手,掌心向下,一個壓止他申辯的信號——「可是你一定有行跡不檢的地方,落在她眼裡。你這年齡自然規規矩矩地結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時姑息著你,以後一切還是我來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罷,免得討人家厭,同時好有我來管教你。家裡粗茶淡飯的苦生活,你也應該過過;年輕人就貪舒服,骨頭松了,一世沒有出息。」

  方鴻漸羞憤頭上,幾十句話同時湧到嘴邊,只掙扎出來:「我是想明天搬回來,我丈母在發神經病,她最愛無事生風,真混賬——」

  遯翁怫然道:「你這態度就不對,我看你愈變愈野蠻無禮了。就算她言之過甚,也是她做長輩的一片好意,你們這些年輕人——」方遯翁話裡留下空白,表示世間無字能形容那些可惡無禮的年輕人。

  方老太太瞧鴻漸臉色難看,怕父子倆鬥口,忙怯懦地、狡猾地問兒子道:「那位蘇小姐怎麼樣了?只要你真喜歡她,爸爸和我總照著你意思辦,只要你稱心。」

  方鴻漸禁不住臉紅道:「我和她早不往來了。」

  這臉紅逃不過老夫婦的觀察,彼此做個眼色,遯翁徹底瞭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鬧翻了?這也是少年男女間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雙方心裡都已經懊悔了,面子上還負氣誰也不理誰。我講得對不對?這時候要有個第三者,出來轉圜。你不肯受委屈認錯,只有我老頭子出面做和事佬,給她封宛轉的信,她准買我面子。」遯翁笑容和語氣裡的頑皮,笨重得可以壓坍樓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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