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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鴻漸恍然大悟道:「我該好好的謝你,為我找到飯碗。」

  辛楣道:「哪裡的話!應當同舟共濟。」

  鴻漸道:「我忘掉問你,你信上叫我『同情兄』,那是什麼意思?」

  辛楣笑道:「這是董斜川想出來的,他說,同跟一個先生念書的叫『同師兄弟』,同在一個學校的叫『同學』,同有一個情人的該叫『同情』。」

  鴻漸忍不住笑道:「這名字好妙。可惜你的『同情者』是曹元朗,不是我。」

  辛楣道:「你這人太不坦白!咱們現在是同病相憐,我失戀,你也失戀,當著我,你不用裝假掙面子。難道你就不愛蘇小姐?」

  「我不愛她。我跟你同病,不是『同情』。」

  「那麼,誰甩了你?你可以告訴我麼?」

  掩抑著的秘密再也壓不住了:「唐小姐。」鴻漸垂首低聲說。

  「唐曉芙!好眼力,好眼力!我真是胡塗到家了。」本來辛楣彷佛跟鴻漸同遭喪事,竭力和他競賽著陰鬱沉肅的表情,不敢讓他獨得傷心之名。這時候他知道鴻漸跟自己河水不犯井水,態度輕鬆了許多,嗓子已恢復平日的響朗。他留住鴻漸,打電話叫董斜川來,三人同上館子吃晚飯。辛楣的失戀,斜川全知道的。飯後談起蘇小姐和曹元朗訂婚的事,辛楣寬宏大度地說:「這樣最好。他們志同道合,都是研究詩的。」

  鴻漸、斜川一致反對,說同行最不宜結婚,因為彼此是行家,誰也哄不倒誰,丈夫不會莫測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會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礎就不牢固。辛楣笑道:「這些話跟我說沒有用。我只希望他們倆快樂。」大家都說辛楣心平氣和得要成「聖人」了。聖人笑而不答,好一會,取出煙斗,眼睛頑皮地閃光道:「曹元朗的東西,至少有蘇小姐讀:蘇小姐的東西,至少有曹元朗讀。彼此都不會沒有讀者,還不好麼?」大家笑說辛楣還不是聖人,還可以做朋友。

  以後鴻漸就不寂寞了,三人常常來往。三星期後,辛楣請新同事上茶室早餐,大家好認識。鴻漸之外,還有三位。中國文學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老同事,四十來歲年紀,戴副墨晶眼鏡,神情傲兀,不大理會人,並且對天氣也鄙夷不理,因為這是夏曆六月中旬,他穿的還是黑呢西裝外套。辛楣請他脫衣服,他死不肯;辛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襯衫像在害黃熱病。一位顧爾謙是高松年的遠親,好像沒夢想到會被聘為歷史系副教授的,快樂像沸水似的洋溢滿桌,對趙李兩位尤為殷勤。他雖是近五十歲的乾癟男人,綽有天真嫵媚小姑娘的風致,他的笑容比他的臉要年輕足足三十年,口內兩隻金門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輝煌耀目。一位孫柔嘉女士,是辛楣報館同事前輩的女兒,剛大學畢業,青年有志,不願留在上海,她父親懇求辛楣為她謀得外國語文系助教之職。孫小姐長圓臉,舊象牙色的顴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常帶著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淨,怕生得一句話也不敢講,臉上滾滾不斷的紅暈。她初來時叫辛楣「趙叔叔」,辛楣忙教她別這樣稱呼,鴻漸暗笑。

  辛楣送老太太到天津去後回來,已是陽曆九月初,該動身了,三閭大學定十月初開學的。辛楣又想招大家吃飯商定行期。辛楣愛上館子吃飯,動不動借小事請客,朋友有事要求他,也得在飯桌上跟他商量,彷佛他在外國學政治和外交,只記著兩句,拿破崙對外交官的訓令:「請客菜要好,」和斯多威爾侯爵(Lord Stowell)的辦事原則:「請吃飯能使事務滑溜順利。」可是這一次鴻漸抗議說,這是大家的事,不該老讓辛楣一個人破鈔,結果改為聚餐。吃飯時議定九月二十日坐意大利公司的船到寧波,辛楣說船票五張由他去買,都買大菜間,將來再算賬。李顧兩位沒說什麼。

  吃完飯,侍者送上賬單,顧先生搶著歸他一個人付帳,還說他久蓄此心,要請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沒有了。大家都說豈有此理,顧先生眼瞥賬單,也就不再堅持,只說:「這小數目,何必分攤?其實讓我作東得了。」辛楣一總付了錢,等櫃檯上找。顧先生到廁所去,李先生也跟去了。出館子門分手的時候,李先生問辛楣是否輪船公司有熟人,買票方便。辛楣道,托中國旅行社去辦就行。李先生道:「我有個朋友在輪船公司做事,要不要我直接托他買?我們已經種種費先生的心,這事兄弟可以效勞。」辛楣道:「那最好沒有。五張大菜間,拜託拜託!」

  當天下午,鴻漸拉了辛楣、斜川坐咖啡館,談起這次同行的三個人,便說:「我看李梅亭這討厭傢伙,肚子裡沒有什麼貨,怎麼可以當中國文學系主任,你應當介紹斜川去。」

  辛楣吐舌道:「斜川?他肯去麼?你不信問他自己。只有我們一對失戀的廢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裡有年輕美貌的太太。」

  斜川笑道:「別胡鬧,我對教書沒有興趣。『若有水田三百畝,來年不作猢猻王。』你們為什麼不陪我到香港去找機會?」

  鴻漸道:「對呀,我呢,回國以後等於失業,教書也無所謂。辛楣出路很多,進可以做官,退可以辦報,也去坐冷板凳,我替他惋惜。」

  辛楣道:「辦報是開發民智,教書也是開發民智,兩者都是『精神動員』,無分彼此。論影響的範圍,是辦報來得廣;不過,論影響的程度,是教育來得深。我這次去也是添一個人生經驗。」

  斜川笑道:「這些大帽子活該留在你的社論裡去哄你的讀者的。」

  辛楣發急道:「我並非大話欺人,我真的相信。」

  鴻漸道:「說大話哄人慣了,連自己也哄相信——這是極普通的心理現象。」

  辛楣道:「你不懂這道理。教書也可以幹政治,你看現在許多中國大政客,都是教授出身,在歐洲大陸上也一樣,譬如捷克的第一任總統跟法國現在的總理。幹政治的人先去教書,一可以把握青年心理;二可以訓練自己的幹部人才,這跟報紙的製造輿論是一貫的。」

  鴻漸道:「這不是大教授幹政治,這是小政客辦教育。從前愚民政策是不許人民受教育,現代愚民政策是只許人民受某一種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像你們的報紙宣傳品、訓練幹部講義之類。」

  辛楣冷笑道:「大家聽聽,方鴻漸方先生的議論多透闢呀!他年齡剛二十八歲,新有過一次不幸的戀愛經驗,可是他看破了教育,看破了政治,看破了一切,哼!我也看破了你!為了一個黃毛丫頭,就那麼憤世嫉俗,真是小題大做!」

  鴻漸把杯子一頓道:「你說誰?」

  辛楣道,「我說唐曉芙,你的意中人,她不是黃毛丫頭麼?」

  鴻漸氣得臉都發白,說蘇文紈是半老徐娘。

  辛楣道:「她半老不半老,和我不相干,我總不像你那樣袒護著唐曉芙,她知道你這樣餘情未斷,還會覆水重收——斜川,對不對?——真沒有志氣!要不要我替你通個消息?」

  鴻漸說不出話,站起來了,斜川拉他坐下去,說:「別吵!別吵!人家都在看咱們了。我替你們難為情,反正你們是彼此彼此。鴻漸近來呢,是好像有點反常,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

  鴻漸憤然走出咖啡館,不去聽他。回到家裡,剛氣鼓鼓地坐著,電話來了,是斜川的聲音:「何必生那麼大的氣?」鴻漸正待回答,那一頭換辛楣在說話:「喂,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氣呀!今天你作主人,沒付帳就跑,我們做客人的身上沒帶錢,扣在咖啡館裡等你來救命呢!S·O·S·快來!晚上水酒一杯謝罪。」鴻漸忍不住笑道:「我就來了。」

  十九日下午辛楣把李梅亭代買的船票交給鴻漸,說船公司改期到二十二日下午六點半開船,大家六點正上船。在西洋古代,每逢有人失蹤,大家說:「這人不是死了,就是教書去了。」方鴻漸雖然不至於怕教書像怕死,可是覺得這次教書是壞運氣的一部分,連日無精打采,對於遠行有說不出的畏縮,能延宕一天是一天。但船公司真的寬限兩天,他又恨這事拖著不痛快,倒不如早走乾脆。他帶三件行李:一個大箱子,一個鋪蓋袋,一個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備衣服被褥,說:「到你娶了媳婦,這些事就不用我來管了。」方遯翁道:「恐怕還得要你操心,現在那些女學生只會享現成,什麼都不懂的。」

  方老太太以為初秋天氣,變化不測,防兒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帶一個小鋪蓋卷,把晚上用得著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裡面,免得天天打開大鋪蓋。鴻漸怕行李多了累贅,說高松年信上講快則一星期,遲則十天,准能到達,天氣還不會冷,手提箱裡擱條薄羊毛毯就夠了。方遯翁有許多臨別贈言吩咐兒子記著,成雙作對地很好聽,什麼「咬緊牙關,站定腳跟」,「可長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戀家」,等等。鴻漸知道這些雖然對自己說,而主要是記載在日記和回憶錄裡,給天下後世看方遯翁怎樣教子以義方的。因為遯翁近來閑著無事,忽然發現了自己,像小孩子對鏡裡的容貌,搖頭側目地看得津津有味。這種精神上的顧影自憐使他寫自傳、寫日記,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裝,做出支頤扭頸、行立坐臥種種姿態,照成一張張送人留念的照相。這些記載從各個方面,各種事實來證明方遯翁的高人一等。他現在一言一動,同時就想日記裡、言行錄裡如何記法。記載並不完全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總剩下一小滴水。

  研究語言心理學的人一望而知是「語文狂」;有領袖欲的人,不論是文武官商,全流露這種病態。朋友來了,遯翁常把日記給他們看;鄰居那位庸醫便知道端午節前方家大兒子濫交女友,給遯翁訓斥了一頓,結果兒子「為之悚然感悟,愧悔無已」。又如前天的日記寫他叫鴻漸到周家去辭行,鴻漸不肯,罵周太太鄙吝勢利,他怎樣教訓兒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責於人,親無失親,故無失故」,結果兒子怎樣帖然「無詞」。

  其實鴻漸並沒罵周太太。是遯翁自己對她不滿意,所以用這種皮裡陽秋的筆法來褒貶。鴻漸起初確不肯去辭行,最後還是去了,一個人沒見到,如蒙大赦。過一天,周家送四色路菜來。鴻漸這不講理的人,知道了非常生氣,不許母親受。方老太太叫兒子自己下去對送禮的人說,他又不肯見周家的車夫。結果周家的車夫推來推去,扔下東西溜了。鴻漸牛性,不吃周家送來的東西,方遯翁日記上添了一條,笑兒子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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