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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第四章

  方鴻漸把信還給唐小姐時,癡鈍並無感覺。過些時,他才像從昏厥裡醒過來,開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脈流通,就覺得刺痛。昨天囫圇吞地忍受的整塊痛苦,當時沒工夫辨別滋味,現在,牛反芻似的,零星斷續,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臥室裡的沙發書桌,臥室窗外的樹木和草地,天天碰見的人,都跟往常一樣,絲毫沒變,對自己傷心丟臉這種大事全不理會似的。奇怪的是,他同時又覺得天地慘淡,至少自己的天地變了相。他個人的天地忽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裡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瞧著陽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人家的天地裡,他進不去,而他的天地裡,誰都可以進來,第一個攔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長輩的都不願意小輩瞞著自己有秘密;把這秘密哄出來,逼出來,是長輩應盡的責任。

  唐家車夫走後,方鴻漸上樓洗臉,周太太半樓梯劈面碰見,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訴的話問他,好容易忍住了,這證明她不但負責任,並且有涵養。她先進餐室,等他下來。效成平日吃東西極快,今天也慢條斯理地延宕著,要聽母親問鴻漸話。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學校去了,她還沒見鴻漸來吃早點,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門了。周太太因為枉費了克己工夫,脾氣發得加倍的大,罵鴻漸混賬,說:「就是住旅館,出門也得吩咐茶房一聲。現在他吃我周家的飯,住周家的房子,賺我周家的錢,瞞了我外面去胡鬧,一早出門,也不來請安,目無尊長,成什麼規矩!他還算是念書人家的兒子!書上說的:『清早起,對父母,行個禮,』他沒念過?他給女人迷昏了頭,全沒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們周家的栽培,什麼酥小姐、糖小姐會看中他!」周太太並不知道鴻漸認識唐小姐,她因為「芝麻酥糖」那現成名詞,說「酥」順口帶說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語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預言家都是這樣的。

  方鴻漸不吃早點就出門,確為了躲避周太太。他這時候怕人盤問,更怕人憐憫或教訓。他心上的新創口,揭著便痛。有人失戀了,會把他們的傷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爛腿,血淋淋地公開展覽,博人憐憫,或者事過境遷,像戰士的金瘡舊斑,脫衣指示,使人驚佩。鴻漸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裡隱蔽著,彷佛生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風。所以他本想做得若無其事,不讓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瞞得過周太太,便不會有旁人來管閒事了。

  可是,心裡的痛苦不露在臉上,是樁難事。女人有化妝品的援助,胭脂塗得濃些,粉擦得厚些,紅白分明會掩飾了內心的淒黯。自己是個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頭刮臉以外,沒法用非常的裝飾來表示自己照常。倉卒間應付不來周太太,還是溜走為妙。鴻漸到了銀行,機械地辦事,心疲弱得沒勁起念頭。三閭大學的電報自動冒到他記憶面上來,他歎口氣,毫無願力地覆電應允了。他才吩咐信差去拍電報,經理室派人來請。周經理見了他,皺眉道:「你怎麼一回事?我內人在發肝胃氣,我出門的時候,王媽正打電話請醫生呢。」

  鴻漸忙申辯,自己一清早到現在沒碰見過她。

  周經理哭喪著臉道:「我也弄不清你們的事。可是你丈母自從淑英過世以後,身體老不好。醫生量她血壓高,叮囑她動不得氣,一動氣就有危險,所以我總讓她三分,你——你不要拗她頂她。」說完如釋重負的吐口氣。周經理見了這掛名姑爺,鄉紳的兒子,留洋學生,有點畏閃,今天的談話,是義不容辭,而心非所樂。他跟周太太花燭以來,一向就讓她。當年死了女兒,他想娶個姨太太來安慰自己中年喪女的悲哀,給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麼「死了乾淨,好讓人家來填缺」,嚇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對她更短了氣焰。他所說的「讓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塵」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鴻漸勉強道:「我記著就是了。不知道她這時候好了沒有?要不要我打個電話問問?」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氣,你別去自討沒趣。我臨走吩咐家裡人等醫生來過,打電話報告我的。你丈母是上了年紀了!二十多年前,我們還沒有來上海,那時候她就有肝胃氣病。發的時候,不請醫生打針,不吃止痛藥片,要吃也沒有!有人勸她抽兩口鴉片,你丈母又不肯,怕上癮。只有用我們鄉下土法,躺在床上,叫人拿了門閂,周身捶著。捶她的人總是我,因為這事要親人幹,旁人不知痛癢,下手太重,變成把棒打了。可是現在她吃不消了。這方法的確很靈驗,也許你們城裡人不相信的。」

  鴻漸正在想未成婚的女婿算不算「親人」,忙說:「相信!相信!這也是一種哄騙神經的方法,分散她對痛處的集中注意力,很有道理。」

  周經理承認他解釋得對。鴻漸回到辦公桌上,滿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態度一天壞似一天,周家不能長住下去了,自己得趕早離開上海。周經理回家午飯後到行,又找鴻漸談話,第一句便問他覆了三閭大學的電報沒有。鴻漸忽然省悟,一股怒氣使心從癡鈍裡醒過來,回答時把身子挺足了以至於無可更添的高度。周經理眼睛躲避著鴻漸的臉,只瞧見寫字桌前鴻漸胸脯上那一片白襯衫慢慢地飽滿擴張,領帶和腰帶都在離桌上升,便說:「你回電應聘了最好,在我們這銀行裡混,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還請他「不要誤會」。鴻漸刺耳地冷笑,問是否從今天起自己算停職了。周經理軟弱地擺出尊嚴道:「鴻漸,我告訴你別誤會!你不久就遠行,當然要忙著自己的事,沒工夫兼顧行裡——好在行裡也沒有什麼事,我讓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於薪水呢,你還是照支——」

  「謝謝你,這錢我可不能領。」

  「你聽我說,我教會計科一起送你四個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費用,不必向你老太爺去籌——」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彷佛國立四大銀行全在他隨身口袋裡,沒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只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復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鴻漸只好道歉,那聽差提起了腿滿臉苦笑,強說:「沒有關係。」

  周經理搖搖頭,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裡大發脾氣,叫丈夫在外面做人為難,自己慘淡經營了一篇談話腹稿,本想從鴻漸的旅行費說到鴻漸的父親,承著鴻漸的父親,語氣捷轉說:「你回國以後,沒有多跟你老太爺老太太親熱,現在你又要出遠門了,似乎你應該回府住一兩個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內人很喜歡你在舍間長住,效成也捨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讓你回家做孝順兒子,親家、親家母要上門來『探親相罵』了——」說到此地,該哈哈大笑,拍著鴻漸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體上什麼可拍的部分那時候最湊手方便——「反正你常到我家裡來玩兒,可不是一樣?要是你老不來,我也不答應的。」自信這一席話委婉得體,最後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無縫,曲盡文書科王主任所謂「順水推舟」之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過如此。只可恨這篇好談話一講出口全彆扭了,自己先發了慌,態度局促,鴻漸那混小子一張沒好氣挨打嘴巴的臉,好好給他面子下臺,他偏願意抓破了面子頂撞自己,真不識抬舉,莫怪太太要厭惡他。那最難措辭的一段話還悶在心裡,像喉嚨裡咳不出來的黏痰,攪得奇癢難搔。

  周經理象徵地咳一聲無謂的嗽,清清嗓子。鴻漸這孩子,自己白白花錢栽培了他,看來沒有多大出息。方才聽太太說,新近請人為他評命,命硬得很,婚姻不會到頭,淑英沒過門就給他克死了!現在正交著桃花運,難保不出亂子,讓他回家給方鄉紳嚴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長輩的干係。可是今天突然攆他走,終不大好意思——唉,太太仗著發病的脾氣,真受不了!周經理歎口氣,把這事擱在一邊,拿起桌子上的商業信件,一面捺電鈴。

  方鴻漸不願意臉上的羞憤給同僚們看見,一口氣跑出了銀行。心裡咒駡著周太太,今天的事准是她挑撥出來的,周經理那種全聽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夠可鄙了!可笑的是,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裡興風作浪,自忖並沒有開罪她什麼呀!不過,那理由不用去追究,他們要他走,他就走,決不留連,也不屑跟他們計較是非。本來還想買點她愛吃的東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討她喜歡呢!她知道了蘇小姐和自己往來,就改變態度,常說討厭話。效成對自己本無好感,好像為他補習就該做他的槍手的,學校裡的功課全要帶回家來代做,自己不答應,他就恨。並且那小鬼愛管閒事,虧得防範周密,來往信劄沒落在他手裡。

  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車夫來取信,她起了什麼疑心,可是她犯不著發那麼大的脾氣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運氣壞就壞個徹底,壞個痛快。昨天給情人甩了,今天給丈人攆了,失戀繼以失業,失戀以致失業,真是摔了仰天交還會跌破鼻子!「沒興一齊來」,來就是了,索性讓運氣壞得它一個無微不至。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親母親那兒擠幾天再說,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夾著尾巴竄回家。不過向家裡承認給人攆回來,臉上怎下得去?這兩天來,人都氣笨了,後腦裡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圓滿的遮羞方式,好教家裡人不猜疑自己為什麼突然要回家過不舒服的日子。

  三閭大學的電報,家裡還沒知道,報告了父親母親,准使他們高興,他們高興頭上也許心氣寬和,不會細密地追究盤問。自己也懶得再想了,依仗這一個好消息,硬著頭皮回家去相機說話。跟家裡講明白了,盤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見周經理夫婦的面,把三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別,反正自己無面目見周經理周太太,周經理周太太也無面目見自己,這倒省了不少麻煩。搬回家也不會多住,只等三閭大學旅費匯來,便找幾個伴侶上路。上路之前不必到銀行去,樂得逍遙幾天,享點清閒之福。不知怎樣,清閒之福會牽起唐小姐,忙把念頭溜冰似的滑過,心也虛閃了閃幸未發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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