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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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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川客觀地批判說:「內人長得相當漂亮,畫也頗有家法。她畫的《斜陽蕭寺圖》,在很多老輩的詩集裡見得到題詠。她跟我逛龍樹寺,回家就畫這個手卷,我老太爺題兩首七絕,有兩句最好:『貞元朝士今誰在,無限僧寮舊夕陽!』的確,老輩一天少似一天,人才好像每況愈下,『不須上溯康乾世,回首同光已惘然!』。」說時搖頭慨歎。 方鴻漸聞所未聞,甚感興味。只奇怪這樣一個英年洋派的人,何以口氣活像遺少,也許是學同光體詩的緣故。辛楣請大家入席,為蘇小姐杯子裡斟滿了法國葡萄汁,笑說:「這是專給你喝的,我們另有我們的酒。今天席上慎明兄是哲學家,你跟斜川兄都是詩人,方先生又是哲學家又是詩人,一身兼兩長,更了不得。我一無所能,只會喝兩口酒,方先生,我今天陪你喝它兩斤酒,斜川兄也是洪量。」 方鴻漸嚇得跳起來道:「誰講我是哲學家和詩人?我更不會喝酒,簡直滴酒不飲。」 辛楣按住酒壺,眼光向席上轉道:「今天誰要客氣推託,我們就罰他兩杯,好不好?」 斜川道:「贊成!這樣好酒,罰還是便宜。」 鴻漸攔不住道:「趙先生,我真不會喝酒,也給我葡萄汁,行不行?」 辛楣道:「哪有不會喝酒的留法學生?葡萄汁是小姐們喝的。慎明兄因為神經衰弱戒酒,是個例外。你別客氣。」 斜川呵呵笑道:「你既不是文紈小姐的『傾國傾城貌』,又不是慎明先生的『多愁多病身』,我勸你還是『有酒直須醉』罷。好,先幹一杯,一杯不成,就半杯。」 蘇小姐道:「鴻漸好像是不會喝酒——辛楣這樣勸你,你就領情稍微喝一點罷。」辛楣聽蘇小姐護惜鴻漸,恨不得鴻漸杯裡的酒滴滴都化成火油。他這願望沒實現,可是鴻漸喝一口,已覺一縷火線從舌尖伸延到胸膈間。慎明喝茶,酒杯還空著。跑堂拿上一大瓶叵耐牌A字牛奶,說已隔水溫過。辛楣把瓶給慎明道:「你自斟自酌罷,我不跟你客氣了。」慎明倒了一杯,尖著嘴唇嘗了嘗,說:「不涼不暖,正好。」然後從口袋裡掏出個什麼外國補藥瓶子,數四粒丸藥,擱在嘴裡,喝一口牛奶咽下去。蘇小姐道:「褚先生真知道養生!」慎明透口氣道:「人沒有這個身體,全是心靈,豈不更好;我並非保重身體,我只是哄乖了了它,好不跟我搗亂——辛楣,這牛奶還新鮮。」 辛楣道:「我沒哄你罷?我知道你的脾氣,這瓶奶送到我家以後,我就擱在電氣冰箱裡凍著。你對新鮮牛奶這樣認真,我有機會帶你去見我們相熟的一位徐小姐,她開牛奶場,請她允許你每天湊著母牛的奶直接呼一個飽——今天的葡萄汁,牛奶都是我帶來的,沒叫館子裡預備。文紈,吃完飯,我還有一匣東西給你。你愛吃的。」 蘇小姐道:「什麼東西?——哦,你又要害我頭痛了。」 方鴻漸道:「我就不知道你愛吃什麼東西,下次也可以買來孝敬你。」 辛楣又驕又妒道:「文紈,不要告訴他。」 蘇小姐為自己的嗜好抱歉道:「我在外國想吃廣東鴨肫肝,不容易買到。去年回來,大哥買了給我吃,咬得我兩頰酸痛好幾天。你又要來引誘我了。」 鴻漸道:「外國菜裡從來沒有雞鴨肫肝,我在倫敦看見成箱的雞鴨肫肝賤得一文不值,人家買了給貓吃。」 辛楣道:「英國人吃東西遠比不上美國人花色多。不過,外國人的吃膽總是太小,不敢冒險,不像我們中國人什麼肉都敢吃。並且他們的燒菜原則是『調』,我們是『烹』,所以他們的湯菜尤其不夠味道。他們白煮雞,燒了一滾,把湯丟了,只吃雞肉,真是笑話。」 鴻漸道:「這還不算冤呢!茶葉初到外國,那些外國人常把整磅的茶葉放在一鍋子水裡,到水燒開,潑了水,加上胡椒和鹽,專吃那葉子。」 大家都笑。斜川道:「這跟樊樊山把雞湯來沏龍井茶的笑話相同。我們這位老世伯光緒初年做京官的時候,有人外國回來送給他一罐咖啡,他以為是鼻煙,把鼻孔裡的皮都擦破了。他集子裡有首詩講這件事。」 鴻漸道:「董先生不愧系出名門!今天聽到不少掌故。」 慎明把夾鼻眼鏡單擊,咳聲嗽,說:「方先生,你那時候問我什麼一句話?」 鴻漸胡塗道:「什麼時候?」 「蘇小姐還沒來的時候,」——鴻漸記不起——「你好像問我研究什麼哲學問題,對不對?」對這個照例的問題,褚慎明有個刻板的回答,那時候因為蘇小姐還沒來,所以他留到現在表演。 「對,對。」 「這句話嚴格分析起來,有點毛病。哲學家碰見問題,第一步研究問題:這成不成問題,不成問題的是假問題pesudo-question,不用解決,也不可解決。假使成問題呢?第二步研究解決,相傳的解決正確不正確,要不要修正。你的意思恐怕不是問我研究什麼問題,而是問我研究什麼問題的解決。」 方鴻漸驚奇,董斜川厭倦,蘇小姐迷惑,趙辛楣大聲道:「妙,分析得真精細,了不得!了不得!鴻漸兄,你雖然研究哲學,今天也甘拜下風了,聽了這樣好的議論,大家得幹一杯。」 鴻漸經不起辛楣苦勸,勉強喝了兩口,說:「辛楣兄,我只在哲學系混了一年,看了幾本指定參考書。在褚先生前面只能虛心領教做學生。」 褚慎明道:「豈敢,豈敢!聽方先生的話好像把一個個哲學家為單位,來看他們的著作。這只算研究哲學家,至多是研究哲學史,算不得研究哲學。充乎其量,不過做個哲學教授,不能成為哲學家。我喜歡用自己的頭腦,不喜歡用人家的頭腦來思想。科學文學的書我都看,可是非萬不得已決不看哲學書。現在許多號稱哲學家的人,並非真研究哲學,只研究些哲學上的人物文獻。嚴格講起來,他們不該叫哲學家philosophers,該叫『哲學家學家』philophilosophers。」 鴻漸說:「philophilosophers這個字很妙,是不是先生用自己頭腦想出來的?」 「這個字是有人在什麼書上看見了告訴Bertie,Bertie告訴我的。」 「誰是Bertie?」 「就是羅素了。」 世界有名的哲學家,新襲勳爵,而褚慎明跟他親狎得叫他乳名,連董斜川都羨服了,便說:「你跟羅素很熟?」 「還夠得上朋友,承他瞧得起,請我幫他解答許多問題。」天知道褚慎明並沒吹牛,羅素確問過他什麼時候到英國,有什麼計劃,茶裡要擱幾塊糖這一類非他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方先生,你對數理邏輯用過功沒有?」 「我知道這東西太難了,從沒學過。」 「這話有語病,你沒學過,怎會『知道』它難呢?你的意思是:『聽說這東西太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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