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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那天晚上方鴻漸就把信稿子錄出來,附在一封短信裡,寄給唐小姐。他恨不能用英文寫信,因為文言信的語氣太生分,白話信的語氣容易變成討人厭的親熱;只有英文信容許他坦白地寫「我的親愛的唐小姐」、「你的極虔誠的方鴻漸」。這些西文書函的平常稱呼在中文裡就刺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寫的英文富有英國人言論自由和美國人宣言獨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國文來跟唐小姐親愛,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國租界裡活動。以後這一個多月裡,他見了唐小姐七八次,寫給她十幾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

  他第一次接到唐小姐的信,臨睡時把信看一遍,擱在枕邊,中夜一醒,就開電燈看信,看完關燈躺好,想想信裡的話,忍不住又開燈再看一遍。以後他寫的信漸漸變成一天天的隨感雜記,隨身帶到銀行裡,碰見一樁趣事,想起一句話,他就拿筆在紙上跟唐小姐竊竊私語,有時無話可說,他還要寫,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許多信稿子,到這時候才透口氣,伸個懶腰,a-a-a-ah!聽得見我打呵欠的聲音麼?茶房來請吃午飯了,再談。你也許在吃飯,祝你『午飯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這封信要寄給你了,還想寫幾句話。可是你看紙上全寫滿了,只留這一小方,剛擠得進我心裡那一句話,它還怕羞不敢見你的面呢。哎喲,紙——」寫信的時候總覺得這是慰情聊勝於無,比不上見面,到見了面,許多話倒說不出來,想還不如寫信。見面有癮的;最初,約著見一面,就能使見面的前後幾天都沾著光,變成好日子。漸漸地恨不能天天見面了;到後來,恨不能刻刻見面了。寫好信發出,他總擔心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時,火已熄了,對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蘇小姐的來往也比從前減少了,可是方鴻漸迫于蘇小姐的恩威並施,還不得不常向蘇家走動。蘇小姐只等他正式求愛,心裡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機會向她聲明並不愛她,恨自己心腸太軟,沒有快刀斬亂絲的勇氣。他每到蘇家一次,出來就懊悔這次多去了,話又多說了。他漸漸明白自己是個西洋人所謂「道義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會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點。一個星期六下午他請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見桌子上趙辛楣明天請吃晚飯的帖子,大起驚慌,想這也許是他的訂婚喜酒,那就糟了,蘇小姐更要愛情專注在自己身上了。蘇小姐打電話來問他收到請帖沒有,說辛楣托她轉邀,還叫他明天上午去談談。明天蘇小姐見了面,說辛楣請他務必光臨,大家敘敘,別無用意。他本想說辛楣怎會請到自己,這話在嘴邊又縮回去了;他現在不願再提起辛楣對自己的仇視,怕又加深蘇小姐的誤解。他改口問有沒有旁的客人。蘇小姐說,聽說還有兩個辛楣的朋友。鴻漸道:「小胖子大詩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請在裡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點;看見他那個四喜丸子的臉,人就飽了。」

  「不會有他罷。辛楣不認識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對小心眼兒,見了他又要打架,我這兒可不是戰場,所以我不讓他們兩人碰頭。元朗這人頂有意思的,你全是偏見,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夾肢窩裡。自從那一次後,我也不讓你和元朗見面,免得衝突。」

  鴻漸本想說:「其實全沒有關係,」可是在蘇小姐撫愛的眼光下,這話不能出口。同時知道到蘇家來朝參的又添了個曹元朗,心放了許多。蘇小姐忽然問道:「你看趙辛楣這人怎麼樣?」

  「他本領比我大,儀錶也很神氣,將來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個理想的——呃——人。」

  假如上帝讚美魔鬼,社會主義者歌頌小布爾喬亞,蘇小姐聽了也不會這樣驚奇。他準備鴻漸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為辛楣辯護。她便冷笑道:「請客的飯還沒吃到口呢,已經恭維主人了!他三天兩天寫信給我,信上的話我也不必說,可是每封信都說他失眠,看了討厭!誰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醫生!」蘇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關係,不必請教醫生。

  方鴻漸笑道:「《毛詩》說:『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寫這種信,是地道中國文化的表現。」

  蘇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憐,沒有你這樣運氣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輕舌薄取笑人家,我不喜歡你這樣。鴻漸,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後我真要好好的勸勸你。」

  鴻漸嚇得啞口無言。蘇小姐家裡有事,跟他約晚上館子裡見面。他回到家整天悶悶不樂,覺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趕快表明態度。

  方鴻漸到館子,那兩個客人已經先在。一個躬背高額,大眼睛,蒼白臉,戴夾鼻金絲眼鏡,穿的西裝袖口遮沒手指,光光的臉,沒鬍子也沒皺紋,而看來像個幼稚的老太婆或者上了年紀的小孩子。一個氣概飛揚,鼻子直而高,側望像臉上斜擱了一張梯,頸下打的領結飽滿齊整得使方鴻漸絕望地企羨。辛楣見了鴻漸熱烈歡迎。彼此介紹之後,鴻漸才知道那位躬背的是哲學家褚慎明,另一位叫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這位褚慎明原名褚家寶,成名以後嫌「家寶」這名字不合哲學家身分,據斯賓諾沙改名的先例,換成「慎明」,取「慎思明辯」的意思。他自小負神童之譽,但有人說他是神經病。他小學,中學,大學都不肯畢業,因為他覺得沒有先生配教他考他。他最恨女人,眼睛近視得厲害而從來不肯配眼鏡,因為怕看清楚了女人的臉,又常說人性裡有天性跟獸性兩部分,他自己全是天性。他常翻外國哲學雜誌,查出世界大哲學家的通信處,寫信給他們,說自己如何愛讀他們的書,把哲學雜誌書評欄裡讚美他們著作的話,改頭換面算自己的意見。

  外國哲學家是知識分子裡最牢騷不平的人,專門的權威沒有科學家那樣高,通俗的名氣沒有文學家那樣大,忽然幾萬裡外有人寫信恭維,不用說高興得險的忘掉了哲學。他們理想中國是個不知怎樣閉塞落伍的原始國家,而這個中國人信裡說幾句話,倒有分寸,便回信贊褚慎明是中國新哲學的創始人,還有送書給他的。不過褚慎明再寫信去,就收不到多少覆信,緣故是那些虛榮的老頭子拿了他的第一封信向同行賣弄,不料彼此都收到他的這樣一封信,彼此都是他認為「現代最偉大的哲學家」,不免掃興生氣了。褚慎明靠著三四十封這類回信,嚇倒了無數人,有位愛才的闊官僚花一萬金送他出洋。西洋大哲學家不回他信的只有博格森;博格森最怕陌生人去纏他,住址嚴守秘密,電話簿上都沒有他的名字。褚慎明到了歐洲,用盡心思,寫信到博格森寓處約期拜訪,誰知道原信退回,他從此對直覺主義痛心疾首。

  博格森的敵人羅素肯敷衍中國人,請他喝過一次茶,他從此研究數理邏輯。他出洋時,為方便起見,不得不戴眼鏡,對女人的態度逐漸改變。杜慎卿厭惡女人,跟她們隔三間屋還聞著她們的臭氣,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樣的敏銳。他心裡裝滿女人,研究數理邏輯的時候,看見aposteriori那個名詞會聯想到posterior,看見×記號會聯想到kiss,虧得他沒細讀柏拉圖的太米藹斯對話(Timaeu),否則他更要對著×記號出神。

  他正把那位送他出洋的大官僚講中國人生觀的著作翻成英文,每月到國立銀行領一筆生活費,過極閒適的日子。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作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作舊詩。中國是出儒將的國家,不比法國有一兩個提得起筆的將軍,就要請進國家學院去高供著。斜川的將略跟一般儒將相去無幾,而他的詩即使不是儒將作的,也算得好了。文能窮人,所以他官運不好,這對於士兵,倒未始非福。他作軍事參贊,不去講武,倒批評上司和同事們文理不通,因此內調。他回國不多幾天,想另謀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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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aposteriori,從後果推測前因;posterior,後臀;kiss,接吻。

  方鴻漸見董斜川像尊人物,又聽趙辛楣說是名父之子,不勝傾倒,說:「老太爺沂孫先生的詩,海內聞名。董先生不愧家學淵源,更難得是文武全才。」他自以為這算得恭維周到了。

  董斜川道:「我作的詩,路數跟家嚴不同。家嚴年輕時候的詩取徑沒有我現在這樣高。他到如今還不脫黃仲則,龔定盦那些幹嘉人習氣,我一開筆就做的同光體。」

  方鴻漸不敢開口。趙辛楣向跑堂要了昨天開的菜單,予以最後審查。董斜川也向跑堂的要了一支禿筆,一方硯臺,把茶几上的票子飛快的書寫著。方鴻漸心裡詫異。褚慎明危坐不說話,像內視著潛意識深處的趣事而微笑,比了他那神秘的笑容,蒙娜莉薩(Mona Lisa)的笑算不得什麼一回事。鴻漸攀談道:「褚先生最近研究些什麼哲學問題?」

  褚慎明神色慌張,撇了鴻漸一眼,別轉頭叫趙辛楣道:「老趙,蘇小姐該來了。我這樣等女人,生平是破例。」

  辛楣把菜單給跑堂,回頭正要答應,看見董斜川在寫,忙說:「斜川,你在幹什麼?」

  董斜川頭都不抬道:「我在寫詩。」

  辛楣釋然道:「快多寫幾首,我雖不懂詩,最愛看你的詩。我那位朋友蘇小姐,新詩做得非常好,對舊詩也很能欣賞。回頭把你的詩給她看。」

  斜川停筆,手指拍著前額,像追思什麼句子,又繼續寫,一面說:「新詩跟舊詩不能比!我那年在廬山跟我們那位老世伯陳散原先生聊天,偶爾談起白話詩。老頭子居然看過一兩首新詩。他說還算徐志摩的詩有點意思,可是只相當於明初楊基那些人的境界,太可憐了。女人做詩,至多是第二流,鳥裡面能唱的都是雄的,譬如雞。」

  辛楣大不服道:「為什麼外國人提起夜鶯,總說牠是雌的?」

  褚慎明對雌雄性別,最有研究,冷冷道:「夜鶯雌的不會唱,會唱的是雄夜鶯。」

  說著,蘇小姐來了。辛楣利用主人職權,當鴻漸的面向她專利地獻殷勤。斜川一拉手後,正眼不瞧她,因為他承受老派名士對女人的態度;或者謔浪玩弄,這是對妓女的風流;或者眼觀鼻,鼻觀心,這是對朋友內眷的禮貌。褚哲學家害饞癆地看著蘇小姐,大眼珠彷佛哲學家謝林的「絕對觀念」,像「手槍裡彈出的子藥」,險的突破眼眶,迸碎眼鏡。辛楣道:「今天本來也請了董太太,董先生說她有事不能來。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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