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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辛楣正要說「鴻漸兄輸了,罰一杯」,蘇小姐為鴻漸不服氣道:「褚先生可真精明厲害哪!嚇得我口都不敢開了。」

  慎明說:「不開口沒有用,心裡的思想照樣的混亂不合邏輯,這病根還沒有去掉。」

  蘇小姐噘嘴道:「你太可怕了!我們心裡的自由你都要剝奪了。我瞧你就沒本領鑽到人心裡去。」

  褚慎明有生以來,美貌少女跟他講「心」,今天是第一次。他非常激動,夾鼻眼鏡潑剌一聲直掉在牛奶杯子裡,濺得衣服上桌布上都是奶,蘇小姐胳膊上也沾潤了幾滴。大家忍不住笑。趙辛楣捺電鈴叫跑堂來收拾。蘇小姐不敢皺眉,輕快地拿手帕抹去手臂上的飛抹。褚慎明紅著臉,把眼鏡擦乾,幸而沒破,可是他不肯就戴上,怕看清了大家臉上逗留的餘笑。

  董斜川道:「好,好,雖然『馬前潑水』,居然『破鏡重圓』,慎明兄將來的婚姻一定離合悲歡,大有可觀。」

  辛楣道:「大家幹一杯,預敬我們大哲學家未來的好太太。方先生,半杯也喝半杯。」——辛楣不知道大哲學家從來沒有娶過好太太,蘇格拉底的太太就是潑婦,褚慎明的好朋友羅素也離了好幾次婚。

  鴻漸果然說道:「希望褚先生別像羅素那樣的三四次離婚。」

  慎明板著臉道:「這就是你所學的哲學!」蘇小姐道:「鴻漸,我看你醉了,眼睛都紅了。」斜川笑得前仰後合。辛楣嚷道:「豈有此理!說這種話非罰一杯不可!」本來敬一杯,鴻漸只需喝一兩口,現在罰一杯,鴻漸自知理屈,挨了下去,漸漸覺得另有一個自己離開了身子在說話。

  慎明道:「關於Bertie結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彷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麼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resse assiegee,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鴻漸,是不是?」鴻漸搖頭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這不用問,你還會錯嗎!」

  慎明道:「不管它鳥籠罷,圍城罷,像我這種一切超脫的人是不怕被圍困的。」

  鴻漸給酒擺佈得失掉自製力道:「反正你會擺空城計。」結果他又給辛楣罰了半杯酒,蘇小姐警告他不要多說話。斜川像在尋思什麼,忽然說道:「是了,是了。中國哲學家裡,王陽明是怕老婆的。」——這是他今天第一次沒有叫「老世伯」的人。

  辛楣搶說:「還有什麼人沒有?方先生,你說,你念過中國文學的。」

  鴻漸忙說:「那是從前的事,根本沒有念通。」辛楣欣然對蘇小姐做個眼色,蘇小姐忽然變得很笨,視若無睹。

  「大學裡教你國文的是些什麼人?」斜川不無興趣地問。

  鴻漸追想他的國文先生都叫不響,不比羅素,陳散原這些名字,像一支上等哈瓦那雪茄煙,可以掛在口邊賣弄,便說:「全是些無名小子,可是教我們這種不通的學生,已經太好了。斜川兄,我對詩詞真的一竅不通,叫我做呢,一個字都做不出。」蘇小姐嫌鴻漸太沒面子,心癢癢地要為他挽回體面。

  斜川冷笑道:「看的是不是燕子盦,人境廬兩家的詩?」

  「為什麼?」

  「這是普通留學生所能欣賞的二毛子舊詩。東洋留學生捧蘇曼殊,西洋留學生捧黃公度。留學生不知道蘇東坡,黃山谷,心目間只有這一對蘇黃。我沒說錯罷?還是黃公度好些,蘇曼殊詩裡的日本味兒,濃得就像日本女人頭髮上的油氣。」

  蘇小姐道:「我也是個普通留學生,就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董先生講點給我們聽聽。」

  「當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年,算他最高。我常說唐以後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字來包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廣陵——知道這個人麼?——梅宛陵;二穀:李昌谷,黃山谷;四山:王半山,陳後山,元遺山;可是只有一原,陳散原。」說時,翹著左手大拇指。鴻漸懦怯地問道:「不能添個『坡』字麼?」

  「蘇東坡,他差一點。」

  鴻漸咋舌不下,想蘇東坡的詩還不入他法眼,這人做的詩不知怎樣好法,便問他要剛才寫的詩來看。蘇小姐知道斜川寫了詩,也向他討;因為只有做舊詩的人敢說不看新詩,做新詩的人從不肯說不懂舊詩的。斜川把四五張紙,分發同席,傲然靠在椅背上,但覺得這些人都不懂詩,決不能領略他句法的妙處,就是讚美也不會親切中肯。這時候,他等待他們的恭維,同時知道這恭維不會滿足自己,彷佛鴉片癮發的時候只找到一包香煙的心理。紙上寫著七八首近體詩,格調很老成。

  辭軍事參贊回國那首詩有:「好賦歸來看婦靨,大慚名字止兒啼」;憤慨中日戰事的詩有:「直疑天似醉,欲與日偕亡」;此外還有:「清風不必一錢買,快雨端宜萬戶封」;「石齒漱寒瀨,松濤瀉夕風」;「未許避人思避世,獨扶殘醉賞殘花」。可是有幾句像:「潑眼空明供睡鴨,蟠胸秘怪媚潛虯」;「數子提攜尋舊跡,哀蘆苦竹照淒悲」;「秋氣身輕一雁過,鬢絲搖影萬鴉窺」;意思非常晦澀。鴻漸沒讀過《散原精舍詩》,還竭力思索這些字句的來源。他想蘆竹並沒起火,照東西不甚可能,何況「淒悲」是探海燈都照不見的。「數子」明明指朋友並非小孩子,朋友怎可以「提攜」?一萬隻烏鴉看中詩人幾根白頭發,難道「亂髮如鴉窠」,要宿在他頭上?心裡疑惑,不敢發問,怕斜川笑自己外行人不通。

  大家照例稱好,斜川客氣地淡漠,彷佛領袖受民眾歡迎時的表情。辛楣對鴻漸道:「你也寫幾首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鴻漸極口說不會做詩。斜川說鴻漸真的不會做詩,倒不必勉強。辛楣道:「那麼,大家喝一大杯,把斜川兄的好詩下酒。」鴻漸要喉舌兩關不留難這口酒,溜冰似地直咽下去,只覺胃裡的東西給這口酒激的要冒上來,好比已塞的抽水馬桶又經人抽一下水的景象。忙擱下杯子,咬緊牙齒,用堅強的意志壓住這陣泛溢。

  蘇小姐道:「我沒見過董太太,可是我想像得出董太太的美。董先生的詩:『好賦歸來看婦靨』,活畫出董太太的可愛的笑容,兩個深酒渦。」

  趙辛楣道:「斜川有了好太太不夠,還在詩裡招搖,我們這些光杆看了真眼紅,」說時,仗著酒勇,涎著臉看蘇小姐。

  褚慎明道:「酒渦生在他太太臉上,只有他一個人看,現在寫進詩裡,我們都可以仔細看個飽了。」

  斜川生氣不好發作,板著臉說:「跟你們這種不通的人,根本不必談詩。我這一聯是用的兩個典,上句梅聖俞,下句楊大眼,你們不知道出處,就不要穿鑿附會。」

  辛楣一壁斟酒道:「抱歉抱歉!我們罰自己一杯。方先生,你應該知道出典,你不比我們呀!為什麼也一竅不通?你罰兩杯,來!」

  鴻漸生氣道:「你這人不講理,為什麼我比你們應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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