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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我很願意知道這封信怎樣寫法,讓我學個乖,將來也許應用得著。」

  「假使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給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後,他們罵我沒有?」

  「那詩人說了一大堆話,表姐倒沒有講什麼,還說你國文很好。那詩人就引他一個朋友的話,說現代人要國文好,非研究外國文學不可;從前弄西洋科學的人該通外國語文,現在中國文學的人也該先精通洋文。那個朋友聽說不久要回國,曹元朗要領他來見表姐呢。」

  「又是一位寶貝!跟那詩人做朋友的,沒有好貨。你看他那首什麼《拼盤姘伴》,簡直不知所云。而且他並不是老實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勢欺人,有恃無恐的不通,不通得來頭大。」

  「我們程度幼稚,不配開口。不過,我想留學外國有名大學的人不至於像你所說那樣糟罷。也許他那首詩是有意開玩笑。」

  「唐小姐,現在的留學跟前清的科舉功名一樣,我父親常說,從前人不中進士,隨你官做得多麼大,總抱著終身遺憾。留了學也可以解脫這種自卑心理,並非為高深學問。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過痧痘,就可以安全長大,以後碰見這兩種毛病,不怕傳染。我們出過洋,也算了了一樁心願,靈魂健全,見了博士碩士們這些微生蟲,有抵抗力來自衛。痘出過了,我們就把出痘這一回事忘了;留過學的人也應說把留學這事了。像曹元朗那種念念不忘是留學生,到處掛著牛津劍橋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變成麻子,還得意自己的臉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聽了你的話,只說你嫉妒他們進的大學比你進的有名。」

  鴻漸想不出話來回答,對她傻笑。她倒願意他有時對答不來,問他道:「我昨天有點奇怪,你怎會不知道那首詩是表姐做的。你應該看過她的詩。」

  「我和你表姐是這一次回國船上熟起來的,時間很短。以前話都沒有談過。你記得那一天她講我在學校裡的外號是『寒暑表』麼?我對新詩不感興趣,為你表姐的緣故而對新詩發生興趣,我覺得犯不著。」

  「哼,這話要給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聽我說。你表姐是個又有頭腦又有才學的女人,可是——我怎麼說呢?有頭腦有才學的女人是天生了教愚笨的男人向她顛倒的,因為他自己沒有才學,他把才學看得神秘,了不得,五體投地的愛慕,好比沒有錢的窮小姐對富翁的崇拜——」

  「換句話說,像方先生這樣聰明,是喜歡目不識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特別的聰明,輕盈活潑得跟她的舉動一樣。比了這種聰明,才學不過是沉澱渣滓。說女人有才學,就彷佛讚美一朵花,說它在天平上稱起來有白菜番薯的斤兩。真聰明的女人決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懶——」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學位呢?」

  「她根本不會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樣的才女總要得博士。」

  「可是現在普通大學畢業亦得做論文。」

  「那麼,她畢業的那一年,准有時局變動,學校提早結束,不用交論文,就送她畢業。」

  唐小姐搖頭不信,也不接口,應酬時小意兒獻殷勤的話,一講就完,經不起再講;戀愛時幾百遍講不厭、聽不厭的話,還不到講的程度;現在所能講的話,都講得極邊盡限,禮貌不容他冒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聲,笑道:「為什麼不說話了?」他也笑道:「咦,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唐小姐告訴他,本鄉老家天井裡有兩株上百年的老桂樹,她小時候常發現樹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會一聲不響,稍停又忽然一齊叫起來,人談話時也有這景象。

  方鴻漸回家路上,早有了給蘇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覺得用文言比較妥當,詞意簡約含混,是文過飾非輕描淡寫的好工具。吃過晚飯,他起了草,同時驚駭自己撒謊的本領會變得這樣偉大,怕這玩笑開得太大了,寫了半封信又擱下筆。但想到唐小姐會欣賞,會瞭解,這謊話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續寫下去,裡面說什麼:「昨天承示扇頭一詩,適意有所激,見名章雋句,竟出諸傖夫俗吏之手,驚極而恨,遂厚誣以必有藍本,一時取快,心實未安。叨在知愛,或勿深責。」

  信後面寫了昨天的日期,又補兩行道:

  「此書成後,經一日夜始肯奉閱,當曹君之面而失據敗績,實所不甘。恨恨!又及。」寫了當天的日期。他看了兩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蘇小姐讀這封信,而是唐小姐讀它。明天到銀行,交給收發處專差送去。傍晚回家,剛走到臥室門口,電話鈴響。順手拿起聽筒說:「這兒是周家,你是什麼地方呀?」只聽見女人聲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誰?」鴻漸道:「蘇小姐,對不對?」

  「對了。」清脆的笑聲。

  「蘇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沒有?」

  「收到了,你這人真孩子氣,我並不怪你呀!你的脾氣,我哪會不知道?」

  「你肯原諒我,我不能饒恕我自己。」

  「嚇,為了那種小事犯得著這樣嚴重麼?我問你,你真覺得那首詩好麼?」

  方鴻漸竭力不讓臉上的笑漏進說話的聲音裡道:「我只恨這樣好詩偏是王爾愷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訴你,這首詩並不是王爾愷做的。」

  「那麼,誰做的?」

  「是我做著玩兒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該死!」方鴻漸這時虧得通的是電話而不是電視,否則他臉上的快樂跟他聲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會使蘇小姐猜疑。

  「你說這首詩有藍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諦爾索(Tirsot)收集的法國古跳舞歌裡,看見這個意思,覺得新鮮有趣,也仿做一首。據你講,德文裡也有這個意思。可見這是很平常的話。」

  「你做得比德文那首詩靈活。」

  「你別當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話!」

  「這不是奉承的話。」

  「你明天下午來不來呀?」

  方鴻漸忙說「來」,聽那面電話還沒掛斷,自己也不敢就掛斷。

  「你昨天說,男人不把自己東西給女人,是什麼意思呀?」

  方鴻漸陪笑說:「因為自己東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東西來貢獻。譬如請客,家裡太局促,廚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館子,借它的地方跟烹調。」

  蘇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見。」方鴻漸滿頭微汗,不知道急出來的,還是剛到家裡,趕路的汗沒有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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