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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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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漸只好說:「我倒沒有留心到。」想虧得自己不要娶蘇小姐,否則該也把蘇小姐的書這樣熟讀。可惜趙辛楣法文程度不夠看書,他要像曹元朗那樣,准會得蘇小姐歡心。 唐小姐道:「表姐書裡講的詩人是十八根脫下的頭髮,將來曹先生就像一毛不拔的守財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著,蘇小姐拿了一隻紫檀扇匣進來,對唐小姐做個眼色,唐小姐微笑點頭。蘇小姐抽開匣蓋,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摺扇,遞給曹元朗道:「這上面有首詩,請你看看。」 元朗攤開扇子,高聲念了一遍,音調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戲子說白。鴻漸一字沒聽出來,因為人哼詩跟臨死囈語,二者都用鄉音。元朗朗誦以後,又貓兒念經的,嘴唇翻拍著默誦一遍,說:「好,好!素樸真摯,有古代民歌的風味。」 蘇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厲害,老實說,那詩還過得去麼?」 方鴻漸同時向曹元朗手裡接過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惡。好好的飛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鋼筆寫著—— 難道我監禁你? 還是你霸佔我? 你闖進我的心, 關上門又扭上鎖。 丟了鎖上的鑰匙, 是我,也許你自己。 從此無法開門, 永遠,你關在我心裡。 詩後小字是:「民國二十六年秋,為文紈小姐錄舊作。王爾愷。」這王爾愷是個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慶做著不大不小的官。兩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視方鴻漸,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寫這種字就該打手心!我從沒看見用鋼筆寫的摺扇,他倒不寫一段洋文!」 蘇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壞,你看詩怎樣?」 鴻漸道:「王爾愷那樣熱中做官的人還會做好詩麼?我又不向他謀差使,沒有恭維歪詩的義務。」他沒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皺眉搖頭。 蘇小姐怒道:「你這人最討厭,全是偏見,根本不配講詩。」便把扇子收起來。 鴻漸道:「好,好,讓我平心靜氣再看一遍。」蘇小姐雖然噘嘴說:「不要你看了,」仍舊讓鴻漸把扇子拿去。鴻漸忽然指著扇子上的詩大叫道:「不得了!這首詩是偷來的。」 蘇小姐鐵青著臉道:「別胡說!怎麼是偷的?」唐小姐也睜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債。曹先生說它有古代民歌的風味,一點兒不錯。蘇小姐,你記得麼?咱們在歐洲文學史班上就聽見先生講起這首詩。這是德國十五六世紀的民歌,我到德國去以前,跟人補習德文,在初級讀本裡又念過它,開頭說:『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後面大意說:『你已關閉,在我心裡;鑰匙遺失,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記不得了,可是意思決不會弄錯。天下斷沒有那樣暗合的事。」 蘇小姐道:「我就不記得歐洲文學史班上講過這首詩。」 鴻漸道:「怎麼沒有呢?也許你上課的時候沒留神,沒有我那樣有聞必錄。這也不能怪你,你們上的是本系功課,不做筆記只表示你們學問好;先生講的你們全知道了。我們是中國文學系來旁聽的,要是課堂上不動筆呢,就給你們笑程度不好,聽不懂,做不來筆記。」 蘇小姐說不出話,唐小姐低下頭。曹元朗料想方鴻漸認識的德文跟自己差不多,並且是中國文學系學生,更不會高明——因為在大學裡,理科學生瞧不起文科學生,外國語文系學生瞧不起中國文學系學生,中國文學系學生瞧不起哲學系學生,哲學系學生瞧不起社會學系學生,社會學系學生瞧不起教育系學生,教育系學生沒有誰可以給他們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 曹元朗頓時膽大說:「我也知道這詩有來歷,我不是早說古代民歌的作風麼?可是方先生那種態度,完全違反文藝欣賞的精神。你們弄中國文學的,全有這個『考據癖』的壞習氣。詩有出典,給識貨人看,愈覺得滋味濃厚,讀著一首詩就聯想到無數詩來烘雲托月。方先生,你該念念愛利惡德的詩,你就知道現代西洋詩人的東西,也是句句有來歷的,可是我們並不說他們抄襲。蘇小姐,是不是?」 方鴻漸恨不能說:「怪不得閣下的大作也是那樣斑駁陸離。你們內行人並不以為奇怪,可是我們外行人要報告捕房捉賊起贓了。」只對蘇小姐笑道:「不用掃興。送給女人的東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獻佛。假如送禮的人是個做官的,那禮物更不用說是旁人身上剝削下來的了。」說著,奇怪唐小姐可以不甚理會。 蘇小姐道:「我頂不愛聽你那種刻薄話。世界上就只你方鴻漸一個人聰明!」 鴻漸略坐一下,瞧大家講話不起勁,便告辭先走,蘇小姐也沒留他。他出門後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說話觸怒了蘇小姐,那王爾愷一定又是個她的愛慕者。但他想到明天是訪唐小姐的日子,興奮得什麼都忘了。 明天方鴻漸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請他在父親書房裡坐。見面以後就說:「方先生,你昨天闖了大禍,知道麼?」 方鴻漸想一想,笑道:「是不是為了我批評那首詩,你表姐跟我生氣?」 「你知道那首詩是誰做的?」她瞧方鴻漸瞪著眼,還不明白——「那首詩就是表姐做的,不是王爾愷的。」 鴻漸跳起來道:「呀?你別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寫著『為文紈小姐錄舊作』麼?」 「錄的說是文紈小姐的舊作。王爾愷跟表伯有往來,還是趙辛楣的上司,家裡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國,他就討好個不休不歇,氣得趙辛楣人都瘦了。論理,肚子裡有大氣,應該人膨脹得胖些,你說對不對?後來行政機關搬進內地,他做官心熱,才撇下表姐也到裡頭去了。趙辛楣不肯到內地,也是這個緣故。這扇子就是他送給表姐的,他特請了一個什麼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紋,那首詩還是表姐得意之作呢。」 「這文理不通的無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該死該死!怎麼辦呢?」 「怎麼辦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幾句話就解釋開了。」 鴻漸被贊,又得意,又謙遜道:「這事弄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轉圜。我回去趕快寫封信給你表姐,向她請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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