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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唐小姐回到家裡,她父母都打趣她說:「交際明星回來了!」她回房間正換衣服,女用人來說蘇小姐來電話。唐小姐下去接,到半樓梯,念頭一轉,不下去了,吩咐用人去回話道:「小姐不舒服,早睡了。」唐小姐氣憤地想,這准是表姐來查探自己是否在家。她太欺負人了!方鴻漸又不是她的,要她這樣看管著?表姐愈這樣干預,自己偏讓他親近。自己決不會愛方鴻漸,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決非那麼輕易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上一個人,那麼,愛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明天下午,鴻漸買了些花和水果到蘇家來。一見蘇小姐,他先聲奪人地嚷道:「昨天是怎麼一回事?你也病,她也病,這病是傳染的?還是怕我請客菜裡下毒藥?真氣得我半死!我一個人去了,你們不來,我滿不在乎。好了,好了,總算認識了你們這兩位大架子小姐,以後不敢碰釘了。」

  蘇小姐抱歉道:「我真病了,到下半天才好,不敢打電話給你,怕你怪我跟你開玩笑,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我昨天通知曉芙的時候,並沒有叫她不去。讓我現在打電話請她過來。這次都是我不好,下次我做主人。」便打電話問唐小姐病好了沒有,請她就來,說鴻漸也在這裡。蘇小姐打完電話,捧了鴻漸送的花嗅著,叫用人去插在臥室中瓶裡,回頭問鴻漸道:「你在英國,認識有一位曹元朗麼?」鴻漸搖頭。「——他在劍橋念文學,是位新詩人,新近回國。他家跟我們世交,他昨天來看我,今天還要來。」

  鴻漸道:「好哇!怪不得昨天不賞面子了,原來跟人談詩去了,我們是俗物呀!根本就不配認識你。那位曹元朗劍橋出身,我們在後起大學裡掛個名,怎會有資格結交他?我問你,你的《十八家白話詩人》裡好像沒講起他,是不是準備再版時補他進去?」

  蘇小姐似嗔似笑,左手食指在空中向他一點道:「你這人就愛吃醋,吃不相干的醋。」她的表情和含意嚇得方鴻漸不敢開口,只懊悔自己氣憤裝得太像了。一會兒,唐小姐來了。蘇小姐道:「好架子!昨天晚上我打電話問候你,你今天也沒回電話,這時候又要我請了才來。方先生在問起你呢。」

  唐小姐道:「我們配有架子麼?我們是聽人家叫來喚去的。就算是請了才來,那有什麼希奇?要請了還不肯去,才夠得上偉大呢!」

  蘇小姐怕她講出昨天打三次電話的事來,忙勾了她腰,撫慰她道:「瞧你這孩子,講句笑話,就要認真。」便剝個鴻漸送的桔子,跟她同吃。門房領了個滾圓臉的人進來,說「曹先生」。鴻漸嚇了一跳,想去年同船回國那位孫太太的孩子怎長得這樣大了,險的叫他「孫世兄」。天下竟有如此相像的臉!做詩的人似乎不宜肥頭胖耳,詩怕不會好。忽然記起唐朝有名的寒瘦詩人賈島也是圓臉肥短身材,曹元朗未可貌相。介紹寒暄已畢,曹元朗從公事皮包裡拿出一本紅木夾板的法帖,鄭重遞給蘇小姐道:「今天特帶來請教。」鴻漸才知道不是法貼,是榮寶齋精製蓑衣裱的宣紙手冊。蘇小姐接過來,翻了翻,說:「曹先生,讓我留著細看,下星期奉還,好不好?——鴻漸,你沒讀過曹先生的大作罷?」

  鴻漸正想,什麼好詩,要錄在這樣講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過來,打開看見毛筆寫的端端正正細明體字,第一首十四行詩的題目是《拼盤姘伴》,下面小注個「一」字。仔細研究,他才發現第二頁有作者自注,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 adultere」。這詩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搖漾於飄至明夜之風中(二)

  圓滿肥白的孕婦肚子顫巍巍貼在天上(三)

  這守活寡的逃婦幾時有了個新老公?(四)

  Jug! Jug!(五)污泥裡——E fango e il mondo!(六)——夜鶯歌唱(七)……

  鴻漸忙跳看最後一聯:

  雨後的夏夜,灌飽洗淨,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參加無聲的呐喊:「Wir sind!」(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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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Melange adultere,雜拌; Jug! Jug!,T. S. Eliot詩裡夜鶯的啼聲;E fango e il mondo!,世界只是泥淖!;Wir sind!,我們存在著。

  詩後細注著字句的出處,什麼李義山、愛利惡德(T·S· Eliot)、拷背延耳(Tristan Corbiere)、來屋拜地(Leopardi)、肥兒飛兒(Franz Werfel)的詩篇都有。鴻漸只注意到「孕婦的肚子」指滿月,「逃婦」指嫦娥,「泥裡的夜鶯」指蛙。他沒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詩稿擱在茶几上,說:「真是無字無來歷,跟做舊詩的人所謂『學人之詩』差不多了。這作風是不是新古典主義?」

  曹元朗點頭,說「新古典的」那個英文字。蘇小姐問是什麼一首,便看《拼盤姘伴》一遍,看完說:「這題目就夠巧妙了。一結尤其好;『無聲的呐喊』五個字真把夏天蠢動怒發的生機全傳達出來了。Tout y fourmille de vie,虧曹先生體會得出。」詩人聽了,歡喜得圓如太極的肥臉上泛出黃油。鴻漸忽然有個可怕的懷疑,蘇小姐是大笨蛋,還是撒謊精。唐小姐也把那詩看了,說:「曹先生,你對我們這種沒有學問的讀者太殘忍了。詩裡的外國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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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Tout y fourmille de vie,一切充滿生命。

  曹元朗道:「我這首詩的風格,不認識外國字的人愈能欣賞。題目是雜拌兒、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這個人的詩句,忽而用那個人的詩句,中文裡夾了西文,自然有一種哈希烏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領略到這個拉雜錯綜的印象,是不是?」唐小姐只好點頭。曹元朗臉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說:「那就是捉摸到這詩的精華了,不必去求詩的意義。詩有意義是詩的不幸!」

  蘇小姐道:「對不住,你們坐一會,我去拿件東西來給你們看。」蘇小姐轉了背,鴻漸道:「曹先生,蘇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話詩人》再版的時候,准會添進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決不會,我跟他們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來。昨天蘇小姐就對我說,她為了得學位寫那本書,其實她並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詩。」

  「真的麼?」

  「方先生,你看那本書沒有?」

  「看過忘了。」鴻漸承蘇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麼人。

  「她序上明明引著Jules Tellier的比喻,說有個生脫髮病的人去理髮,那剃頭的對他說不用剪髮,等不了幾天,頭毛壓根兒全掉光了;大部分現代文學也同樣的不值批評。這比喻還算俏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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