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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趙辛楣對方鴻漸雖有醋意,並無什麼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無禮,是學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見小國外交代表開談判時的態度。他想把這種獨裁者的威風,壓倒和嚇退鴻漸。給鴻漸頂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國統領的拍桌大吼,或德國元首的揚拳示威。幸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訣,一時上對答不來,把嘴裡抽的煙捲作為遮掩的煙幕。蘇小姐忙問他戰事怎樣,他便背誦剛做好的一篇社論,眼裡仍沒有方鴻漸,但又提防著他,恰像慰問害傳染病者的人對細菌的態度。鴻漸沒興趣聽,想跟唐小姐攀談,可是唐小姐偏聽得津津有味。鴻漸準備等唐小姐告辭,自己也起身,同出門時問她住址。辛楣講完時局看手錶說:「現在快五點了,我到報館溜一下,回頭來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飯。你想吃川菜,這是最好的四川館子,跑堂都認識我——唐小姐,請你務必也賞面子——方先生有興致也不妨來湊熱鬧,歡迎得很。」

  蘇小姐還沒回答,唐小姐和方鴻漸都說時候不早,該回家了,謝辛楣的盛意,晚飯心領。蘇小姐說:「鴻漸,你坐一會,我還有幾句話跟你講——辛楣,我今兒晚上要陪媽媽出去應酬,咱們改天吃館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點半,請你們都來喝茶,陪陪新回國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談談。」

  趙辛楣看蘇小姐留住方鴻漸,憤然而出。方鴻漸站起來,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這位趙先生真怪!好像我什麼地方開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諸詞色。」

  「你不是也恨著他麼?」唐小姐狡猾地笑說。蘇小姐臉紅,罵她:「你這人最壞!」方鴻漸聽了這句話,要否認他恨趙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說:「蘇小姐,明天茶會謝謝罷。我不想來。」

  唐小姐沒等蘇小姐開口,便說:「那不成!我們看戲的人可以不來;你是做戲的人,怎麼好不來?」

  蘇小姐道:「曉芙!你再胡說,我從此不理你。你們兩個明天都得來!」

  唐小姐坐蘇家汽車走了。鴻漸跟蘇小姐兩人相對,竭力想把話來沖淡,疏通這親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氣:「你表妹說話很厲害,人也好像非常聰明。」

  「這孩子人雖小,本領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裡玩弄著呢!」——鴻漸臉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蘇小姐心裡酸溜溜的——「你別以為她天真,她才是滿肚子鬼主意呢!我總以為剛進大學就談戀愛的女孩子,不會有什麼前途。你想,跟男孩子們混在一起,攪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書。咱們同班學的黃璧、蔣孟媞,你不記得麼?現在都不知道哪裡去了!」

  方鴻漸忙說記得:「你那時候也紅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種高貴的氣派,我們只敢遠遠的仰慕著你。我真夢想不到今天會和你這樣熟。」

  蘇小姐心裡又舒服了。談了些學校舊事,鴻漸看她並沒有重要的話跟自己講,便說:「我該走了,你今天晚上還得跟伯母出去應酬呢。」

  蘇小姐道:「我並沒有應酬,那是托詞,因為辛楣對你太無禮了,我不願意長他的驕氣。」

  鴻漸惶恐道:「你對我太好了!」

  蘇小姐瞥他一眼低下頭道:「有時候我真不應該對你那樣好。」這時空氣裡蠕動著他該說的情話,都撲湊向他嘴邊要他說。他不願意說,而又不容靜默。看見蘇小姐擱在沙發邊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蘇小姐把手縮回,柔聲道:「你去罷。明天下午早點來。」蘇小姐送到客堂門口,鴻漸下階,她喚「鴻漸」,鴻漸回來問她有什麼事,她笑道:「沒有什麼。我在這兒望你,你為什麼直望前跑,頭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沒道理的女人,要你背後生眼睛了——明天早些來。」

  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氣,不是兩小時前的春天門外漢了。走路時身體輕得好像地面在浮起來。只有兩件小事梗在心裡消化不了。第一,那時候不該碰蘇小姐的手,應該假裝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總太心軟,常迎合女人,不願觸犯她們,以後言動要斬截些,別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許已有愛人。鴻漸氣得把手杖殘暴地打道旁的樹。不如趁早死了心罷,給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丟臉!這樣惘惘不甘地跳上電車,看見鄰座一對青年男女喁喁情話。男孩子身上放著一堆中學教科書,女孩子的書都用電影明星照相的包書紙包著。

  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臉化妝得就像搓油摘粉調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鴻漸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進之區,中學女孩子已經把門面油漆粉刷,招徠男人了,這是外國也少有的。可是這女孩子的臉假得老實,因為決沒人相信貼在她臉上的那張脂粉薄餅會是她的本來面目。他忽然想唐小姐並不十分妝飾。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朋友,對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新興趣,發現了新價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掛個鮮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

  唐小姐無意修飾,可見心裡並沒有男人,鴻漸自以為這結論有深刻的心理根據,合嚴密的邏輯推理,可以背後批Q.E.D.的。他快活得坐不安位。電車到站時,他沒等車停就搶先跳下來,險些摔一交,虧得撐著手杖,左手推在電杆木上阻住那撲向地的勢頭。嚇出一身冷汗,左手掌擦去一層油皮,還給電車司機訓了幾句。回家手心塗了紅藥水,他想這是唐曉芙害自己的,將來跟她細細算賬,微笑從心裡泡沫似地浮上臉來,痛也忘了。他倒不想擦去皮是這只手剛才按在蘇小姐手上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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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Q.E.D.,幾何學慣用語,為「證明完畢」之意。

  明天他到蘇家,唐小姐已先到了。他還沒坐定,趙辛楣也來了,招呼後說:「方先生,昨天去得遲,今天來得早。想是上銀行辦公養成的好習慣,勤勉可嘉,佩服佩服!」

  「過獎,過獎!」方鴻漸本想說辛楣昨天早退,今天遲到,是學衙門裡上司的官派,一轉念,忍住不說,還對辛楣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會這樣無抵抗,反有一拳打個空的驚慌。唐小姐藏不了臉上的詫異。蘇小姐也覺得奇怪,但忽然明白這是勝利者的大度,鴻漸知道自己愛的是他,所以不與辛楣計較了。沈氏夫婦也來了。乘大家介紹寒暄的時候,趙辛楣揀最近蘇小姐的一張沙發坐下,沈氏夫婦合坐一張長沙發,唐小姐坐在蘇小姐和沈先生坐位中間的一個繡墊上,鴻漸孤零零地近沈太太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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