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鐘書 > 圍城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
唐小姐說出來,原來極平常的是政治系。蘇小姐注一句道:「這才厲害呢。將來是我們的統治者,女官。」 方鴻漸說:「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女人學政治,那真是以後天發展先天,錦上添花了。我在歐洲,聽過Ernest Bergmann先生的課。他說男人有思想創造力,女人有社會活動力,所以男人在社會上做的事該讓給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裡從容思想,發明新科學,產生新藝術。我看此話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學政治,而現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學女人。政治舞臺上的戲劇全是反串。」 蘇小姐道:「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論,你就喜歡那一套。」 方鴻漸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識抬舉,好好請她女子參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論!你評評理看。老話說,要齊家而後能治國平天下。請問有多少男人會管理家務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說大丈夫要治國平天下,區區家務不屑理會,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裡蓋個屋頂。把國家社會全部交給女人有許多好處,至少可以減少戰爭。外交也許更複雜,秘密條款更多,可是女人因為身體關係,並不擅長打仗。女人對於機械的頭腦比不上男人,戰爭起來或者使用簡單的武器,甚至不過撏頭髮、抓頭皮、擰肉這些本位武化,損害不大。無論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時候她們忙著幹國事,更沒工夫生產,人口稀少,戰事也許根本不會產生。」 唐小姐感覺方鴻漸說這些話,都為著引起自己對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說:「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還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話。」 蘇小姐道:「好哇!拐了彎拍了人家半天的馬屁,人家非但不領情,根本就沒有懂!我勸你少開口罷。」 唐小姐道:「我並沒有不領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學算學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議論,說女人是天生的計算動物。」 蘇小姐道:「也許說你這樣一個人肯念算學,他從此不厭恨算學。反正翻來覆去,強詞奪理,全是他的話。我從前並不知道他這樣油嘴。這次同回國算領教了。大學同學的時候,他老遠看見我們臉就漲紅,愈走近臉愈紅,紅得我們瞧著都身上發熱難過。我們背後叫他『寒暑表』,因為他臉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學生距離的遠近,真好玩兒!想不到外國去了一趟,學得這樣厚皮老臉,也許混在鮑小姐那一類女朋友裡訓練出來的。」 方鴻漸慌忙說:「別胡說!那些事提它幹嗎?你們女學生真要不得!當了面假正經,轉背就挖苦得人家體無完膚,真缺德!」 蘇小姐看他發急,剛才因為他對唐小姐賣弄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著急得那樣子!你自己怕不是當面花言巧語,背後刻薄人家。」 這時候進來一個近三十歲,身材高大、神氣軒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趙先生」,蘇小姐說:「好,你來了,我跟你們介紹:方鴻漸,趙辛楣。」趙辛楣和鴻漸拉拉手,傲兀地把他從頭到腳看一下,好像鴻漸是頁一覽而盡的大字幼兒園讀本,問蘇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國的那位?」 鴻漸詫異,這姓趙的怎會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許這人看過《滬報》那條新聞,立刻局促難受。那趙辛楣本來就神氣活現,聽蘇小姐說鴻漸確是跟她同船回國的,他的表情就彷佛鴻漸化為稀淡的空氣,眼睛裡沒有這人。假如蘇小姐也不跟他講話,鴻漸真要覺得自己子虛烏有,像五更雞啼時的鬼影,或道家「視之不見,摶之不得」的真理。蘇小姐告訴鴻漸,趙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國留學生,本在外交公署當處長,因病未隨機關內遷,如今在華美新聞社做政治編輯。可是她並沒向趙辛楣敘述鴻漸的履歷,好像他早已知道,無需說得。 趙辛楣躺在沙發裡,含著煙斗,仰面問天花板上掛的電燈道:「方先生在什麼地方做事呀?」 方鴻漸有點生氣,想不理他不可能,「點金銀行」又叫不響,便含糊地說:「暫時在一家小銀行裡做事。」 趙辛楣鑒賞著口裡吐出來的煙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國學的是什麼呀?」 鴻漸沒好氣道:「沒學什麼。」 蘇小姐道:「鴻漸,你學過哲學,是不是?」 趙辛楣喉嚨裡乾笑道:「從我們幹實際工作的人的眼光看來,學哲學跟什麼都不學全沒兩樣。」 「那麼提趕快找個眼科醫生,把眼光驗一下;會這樣看東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鴻漸為掩飾鬥口的痕跡,有意哈哈大笑。趙辛楣以為他講了俏皮話而自鳴得意,一時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煙。蘇小姐忍住笑,有點不安。只唐小姐雲端裡看廝殺似的,悠遠淡漠地笑著。鴻漸忽然明白,這姓趙的對自己無禮,是在吃醋,當自己是他的情敵。蘇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鴻漸」,也像有意要姓趙的知道她跟自己的親密。想來這是一切女人最可誇傲的時候,看兩個男人為她爭鬥。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讓趙辛楣去愛蘇小姐得了!蘇小姐不知道方鴻漸這種打算;她喜歡趙方二人鬥法比武搶自己,但是她擔心交戰得太猛烈,頃刻就分勝負,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邊就不熱鬧了。她更擔心敗走的偏是方鴻漸;她要借趙辛楣來激發方鴻漸的勇氣,可是方鴻漸也許像這幾天報上戰事消息所說的,「保持實力,作戰略上的撤退。」 趙辛楣的父親跟蘇文紈的父親從前是同僚,民國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蘇小姐自小一起玩。趙老太太肚子裡懷著他,人家以為她准生雙胞。他到四五歲時身體長大得像七八歲,用人每次帶他坐電車,總得為「五歲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賣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個空心大蘿蔔。在小學裡,他是同學們玩笑的目標,因為這樣龐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沒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蘇小姐兄妹們遊戲「官打捉賊」,蘇小姐和她現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們跑不快,拈著「賊」也硬要做「官」或「打」,蘇小姐哥哥做了「賊」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賊」。玩紅帽兒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蘇小姐姊妹的時候,不過抱了她們睜眼張口做個怪樣,到獵人殺狼破腹,蘇小姐哥哥按他在泥裡,要摳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 他脾氣雖好,頭腦並不因此而壞。他父親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歲時帶他去見一個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贊他:「火星方,土形厚,木聲高,牛眼,獅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說南方貴宦之相,將來名位非凡,遠在老子之上。」從此他自以為政治家。他小時候就偷偷喜歡蘇小姐,有一年蘇小姐生病很危臉,他聽父親說:「文紈的病一定會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該有二十五年『幫夫運』呢。」他武斷蘇小姐命裡該幫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為女相士說自己要做官的。這次蘇小姐回國,他本想把兒時友誼重新溫起,時機成熟再向她求婚。蘇小姐初到家,開口閉口都是方鴻漸,第五天后忽然絕口不提,緣故是她發現了那張舊《滬報》,眼明心細,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實。她跟辛楣的長期認識並不會日積月累地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罷,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春日。他最擅長用外國話演說,響亮流利的美國話像天心裡轉滾的雷,擦了油,打上蠟,一滑就是半個上空。不過,演講是站在臺上,居高臨下的;求婚是矮著半身子,仰面懇請的。蘇小姐不是聽眾,趙辛楣有本領使不出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