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鐘書 > 圍城 | 上頁 下頁


  方鴻漸想這事嚴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國裁縫仿製的西裝,把做樣子的外國人舊衣服上兩方補釘,也照式在衣袖和褲子上做了。現在不必抗議,過幾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說,接風的人很多,天氣太熱,叫鴻漸小心別貪嘴,親近的尊長家裡都得去拜訪一下,自己的包車讓給他坐,等天氣稍涼,親帶他到祖父墳上行禮。方老太太說,明天叫裁縫來做他的紡綢大褂和裡衣褲,鳳儀有兩件大褂,暫時借一件穿了出門拜客。吃晚飯的時候,有方老太太親手做的煎鱔魚絲、醬雞翅、西瓜煨雞、酒煮蝦,都是大兒子愛吃的鄉味。

  方老太太挑好的送到他飯碗上,說:「我想你在外國四年真可憐,什麼都沒得吃!」大家都笑說她又來了,在外國不吃東西,豈不餓死。她道:「我就不懂洋鬼子怎樣活的!什麼麵包、牛奶,送給我都不要吃。」鴻漸忽然覺得,在這種家庭空氣裡,戰爭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日之下沒人想到有鬼。父親母親的計劃和希望,絲毫沒為意外事故留個餘地。看他們這樣穩定地支配著未來,自己也膽壯起來,想上海的局勢也許會和緩,戰事不會發生,真發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鴻漸才起床,那兩位記者早上門了。鴻漸看到他們帶來的報上,有方博士回鄉的新聞,嵌著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慚形穢。藍眼鏡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進去了,加上自己側臉驚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給人捉住的攝影。那藍眼鏡是個博聞多識之士,說久聞克萊登大學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學府,地位彷佛清華大學。那背照相機的記者問鴻漸對世界大勢有什麼觀察、中日戰爭會不會爆發。

  方鴻漸好容易打發他們走了,還為藍眼鏡的報紙寫「為民喉舌」、照相機的報紙寫「直筆讜論」兩句贈言。正想出門拜客,父親老朋友本縣省立中學呂校長來了,約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館吃早點,吃畢請鴻漸向暑期學校學生演講「西洋文化在中國歷史上之影響及其檢討」。鴻漸最怕演講,要托詞謝絕,誰知道父親代他一口答應下來。他只好私下嚥冷氣,想這樣熱天,穿了袍兒套兒,講廢話,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麼?教育家的心理真與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贊兒子「家學淵源」,向箱裡翻了幾部線裝書出來,什麼《問字堂集》、《癸巳類稿》、《七經樓集》、《談瀛錄》之類,吩咐鴻漸細看,搜集演講材料。

  鴻漸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識見大長,明白中國人品性方正所以說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圓滑,所以主張地是圓的;中國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左;西洋進口的鴉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國地土性和平,出產的鴉片,吸食也不會上癮;梅毒即是天花,來自西洋等等。只可惜這些事實雖然有趣,演講時用不著它們,該另抱佛腳。所以當天從大伯父家吃晚飯回來,他醉眼迷離,翻了三五本歷史教科書,湊滿一千多字的講稿,插穿了兩個笑話。這種預備並不費心血,身血倒賠了些,因為蚊子多。

  明早在茶館吃過第四道照例點心的湯麵,呂校長付帳,催鴻漸起身,匆匆各從跑堂手裡接過長衫穿上走了,鳳儀陪著方老先生喝茶。學校禮堂裡早坐滿學生,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鴻漸由呂校長陪了上講臺,只覺得許多眼睛注視得渾身又麻又癢,腳走路都不方便。到上臺坐定,眼前的濕霧消散,才見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師,緊靠講臺的記錄席上是一個女學生,新燙頭髮的浪紋板得像漆出來的。全禮堂的人都在交頭接耳,好奇地評賞著自己。他默默吩咐兩頰道:「不要燒盤!臉紅不得!」懊悔進門時不該脫太陽眼鏡,眼前兩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隱蔽在濃蔭裡面,不怕羞些。

  呂校長已在致辭介紹,鴻漸忙伸手到大褂口袋裡去摸演講稿子,只摸個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會把要緊東西遺失?家裡出來時,明明擱在大褂袋裡的。除掉開頭幾句話,其餘全嚇忘了。拚命追憶,只像把篩子去盛水。一著急,注意力集中不起來,思想的線索要打成結又鬆散了。隱約還有些事實的影子,但好比在熱鬧地方等人,瞥眼人堆裡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見了。心裡正在捉著迷藏,呂校長鞠躬請他演講,下面一陣鼓掌。他剛站起來,瞧鳳儀氣急敗壞趕進禮堂,看見演講已開始,便絕望地找個空位坐下。鴻漸恍然大悟,出茶館時,不小心穿錯了鳳儀的衣服,這兩件大褂原全是鳳儀的,顏色材料都一樣。事到如此,只有大膽老臉胡扯一陣。

  掌聲住了,方鴻漸強作笑容說:「呂校長,諸位先生,諸位同學:諸位的鼓掌雖然出於好意,其實是最不合理的。因為鼓掌表示演講聽得滿意,現在鄙人還沒開口,諸位已經滿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講什麼呢?諸位應該先聽演講,然後隨意鼓幾下掌,讓鄙人有面子下臺。現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講當不起那樣熱烈的掌聲,反覺到一種收到款子交不出貨色的惶恐。」聽眾大笑,那記錄的女孩也含著笑,走筆如飛。

  方鴻漸躊躇,下面講些什麼呢?線裝書上的議論和事實還記得一二,晚飯後翻看的歷史教科書,影蹤都沒有了。該死的教科書,當學生的時候,真虧自己會讀熟了應考的!有了,有了!總比無話可說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國歷史上的影響,各位在任何歷史教科書裡都找得到,不用我來重述。各位都知道歐洲思想正式跟中國接觸,是在明朝中葉。所以天主教徒常說那時候是中國的文藝復興。不過明朝天主教士帶來的科學現在早過時了,他們帶來的宗教從來沒有合時過。海通幾百年來,只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裡長存不滅。一件是鴉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聽眾大多數笑,少數都張了嘴驚駭;有幾個教師皺著眉頭,那記錄的女生漲紅臉停筆不寫,彷佛聽了鴻漸最後的一句,處女的耳朵已經當眾喪失貞操;呂校長在鴻漸背後含有警告意義的咳嗽。

  方鴻漸那時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窩,只有熬著冷穿衣下床,斷無縮回去的道理。「鴉片本來又叫洋煙——」鴻漸看見教師裡一個像教國文的老頭子一面搧扇子,一面搖頭,忙說:「這個『洋』當然指『三保太監下西洋』的『西洋』而說,因為據《大明會典》,鴉片是暹羅和爪哇的進貢品。可是在歐洲最早的文學作品荷馬史詩《十年歸》Odyssey①裡——」那老頭子的禿頂給這個外國字鎮住不敢搖動——「據說就有這東西。至於梅毒——」

  呂校長連聲咳嗽——「更無疑是舶來品洋貨。叔本華早說近代歐洲文明的特點,第一是楊梅瘡。諸位假如沒機會見到外國原本書,那很容易,只要看徐志摩先生譯的法國小說《戇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淵源。明朝正德以後,這病由洋人帶來。這兩件東西當然流毒無窮,可是也不能一概抹煞。鴉片引發了許多文學作品,古代詩人向酒裡找靈感,近代歐美詩人都從鴉片裡得靈感。梅毒在遺傳上產生白癡、瘋狂和殘疾,但據說也能刺激天才。例如——」

  呂校長這時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鴻漸講完,台下拍手倒還有勁,呂校長板臉啞聲致謝詞道:「今天承方博士講給我們聽許多新奇的議論,我們感覺濃厚的興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長大,知道他愛說笑話,今天天氣很熱,所以他有意講些幽默的話。我希望將來有機會聽到他的正經嚴肅的弘論。但我願意告訴方博士:我們學校圖書館充滿新生活的精神,絕對沒有法國小說——」說時手打著空氣,鴻漸羞得不敢看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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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Odyssey通譯為《奧德賽》。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來的兒子公開提倡抽煙狎妓。這話傳進方老先生耳朵裡,他不知道這就是自己教兒子翻線裝書的結果,大不以為然,只不好發作。緊跟著八月十三日淞滬戰事的消息,方鴻漸鬧的笑話沒人再提起。但那些有女兒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講;猜想他在外國花天酒地,若為女兒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籤,難保不是第四簽:「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這種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陸續藉口時局不靖,婚事緩議,向方家把女兒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方老太太非常懊喪,念念不忘許家二小姐,鴻漸倒若無其事。戰事已起,方老先生是大鄉紳,忙著辦地方公安事務。縣裡的居民記得「一·二八」那一次沒受敵機轟炸,這次想也無事,還不甚驚恐。

  方鴻漸住家一個星期,感覺出國這四年光陰,對家鄉好像荷葉上瀉過的水,留不下一點痕跡。回來所碰見的還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還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說四年前所說的話。甚至認識的人裡一個也沒死掉;只有自己的乳母,從前常說等自己結婚養了兒子來抱小孩子的,現在病得不能起床。這四年在家鄉要算白過了,博不到歸來遊子的一滴眼淚、一聲歎息。開戰後第六天日本飛機第一次來投彈,炸坍了火車站,大家才認識戰爭真打上門來了,就有搬家到鄉下避難的人。以後飛機接連光顧,大有絕世佳人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風度。周經理拍電報,叫鴻漸快到上海,否則交通斷絕,要困守在家裡。方老先生也覺得在這種時局裡,兒子該快出去找機會,所以讓鴻漸走了。以後這四個月裡的事,從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歷史該如洛高(Fr.von Logau)所說,把刺刀磨尖當筆,蘸鮮血當墨水,寫在敵人的皮膚上當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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