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鐘書 > 圍城 | 上頁 下頁


  鴻漸已經羞憤得臉紅了,到小舅子把報拿來,接過一看,夾耳根、連脖子、經背脊紅下去直到腳跟。那張是七月初的《滬報》,教育消息欄裡印著兩張小照,銅版模糊,很像乩壇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張照的新聞說,政務院參事蘇鴻業女公子文紈在裡昂大學得博士回國。後面那張照的新聞字數要多一倍,說本埠商界聞人點金銀行總經理周厚卿快婿方鴻漸,由周君資送出洋深造,留學英國倫敦、法國巴黎、德國柏林各大學,精研政治、經濟、歷史、社會等科,莫不成績優良,名列前茅,頃由德國克萊登大學授哲學博士,將赴各國遊歷考察,秋涼回國,聞各大機關正爭相禮聘雲。

  鴻漸恨不能把報一撕兩半,把那王什麼主任的喉嚨扼著,看還擠得出多少開履歷用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蘇小姐哥哥見面了要說「久仰」,怪不得鵬圖聽說姓蘇便知道是留學博士。當時還笑她俗套呢!像自己這段新聞才是登極加冕的惡俗,臭氣熏得讀者要按住鼻子。況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麼?在船上從沒跟蘇小姐談起學位的事,她看到這新聞會斷定自己吹牛騙人。德國哪裡有克萊登大學?寫信時含混地說得了學位,丈人看信從德國寄出,武斷是個德國大學,給內行人知道,豈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騙子,從此無面目見人!

  周太太看方鴻漸捧報老遮著臉,笑對丈夫說:「你瞧鴻漸多得意,那條新聞看了幾遍不放手。」

  效成頑皮道:「鴻漸哥在仔細認那位蘇文紈,想娶她來代替姐姐呢。」

  方鴻漸忍不住道:「別胡說!」好容易克制自己,沒把報紙擲在地下,沒讓羞憤露在臉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婦看鴻漸笑容全無,臉色發白,有點奇怪,忽然彼此做個眼色,似乎瞭解鴻漸的心理,異口同聲罵效成道:「你這孩子該打。大人講話,誰要你來插嘴?鴻漸哥今天才回來,當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說笑話也得有個分寸,以後不許你開口——鴻漸,我們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說,不用理他。」鴻漸臉又泛紅,效成嗗哚了嘴,心裡怨道:「別裝假!你有本領一輩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鋼筆,拿回去得了。」

  方鴻漸到房睡覺的時候,發現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對物思人,傷心失眠,特來拿走的。下船不過六七個鐘點,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時的興奮,都蒸發了,覺得懦弱、渺小,職業不容易找,戀愛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學回國,好像地面的水,化氣升上天空,又變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著、說著。現在萬里回鄉,祖國的人海裡,泡沫也沒起一個——不,承那王主任筆下吹噓,自己也也被吹成一個大肥皂泡,未破時五光十色,經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

  他靠紗窗望出去。滿天的星又密又忙,它們聲息全無,而看來只覺得天上熱鬧。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長成的女孩子,但見人已不羞縮,光明和輪廓都清新刻露,漸漸可烘襯夜景。小園草地裡的小蟲瑣瑣屑屑地在夜談。不知哪裡的蛙群齊心協力地乾號,像聲浪給火煮得發沸。幾星螢火優遊來去,不像飛行,像在厚密的空氣裡漂浮,月光不到的陰黑處,一點螢火忽明,像夏夜的一隻微綠的小眼睛。這景色是鴻漸出國前看慣的,可是這時候見了,忽然心擠緊作痛,眼酸得要流淚。他才領會到生命的美善、回國的快樂,《滬報》上的新聞和紗窗外的嗡嗡蚊聲一樣不足介懷。鴻漸舒服地歎口氣,又打個大呵欠。

  方鴻漸在本縣火車站下車,方老先生、鴻漸的三弟鳳儀,還有七八個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們,都在站台上迎接。他十分過意不去,一個個上前招呼,說:「這樣大熱天,真對不住!」看父親鬍子又花白了好些,說:「爸爸,你何必來呢!」

  方遯翁把手裡的摺扇給鴻漸道:「你們西裝朋友是不用這老古董的,可是總比拿草帽扇著好些。」又看兒子坐的是二等車,誇獎他道:「這孩子不錯!他回國船坐二等,我以為他火車一定坐頭等,他還是坐二等車,不志高氣滿,改變本色,他已經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讚美一陣。前簇後擁,出了查票口,忽然一個戴藍眼鏡穿西裝的人拉住鴻漸道:「請別動!照個相。」鴻漸莫名其妙,正要問他緣故,只聽得照相機咯嗒聲,藍眼鏡放鬆手,原來迎面還有一個人把快鏡對著自己。藍眼鏡一面掏名片說:「方博士昨天回到祖國的?」

  拿快鏡的人走來了,也掏出張名片,鴻漸一瞧,是本縣兩家地方日報的記者。那兩位記者都說:「今天方博士舟車勞頓,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轉身向方老先生恭維,陪著一路出車站。鳳儀對鴻漸笑道:「大哥,你是本縣的名人了。」鴻漸雖然嫌那兩位記者口口聲聲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這樣鄭重地當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龐然膨脹,人格偉大了好些。他才知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沒換身比較新的西裝,沒拿根手杖,手裡又揮著大摺扇,滿臉的汗,照相怕不會好。

  到家見過母親和兩位弟媳婦,把帶回來的禮物送了。母親笑說:「是要出洋的,學得這樣周到,女人用的東西都會買了。」

  父親道:「鵬圖昨天電話裡說起一位蘇小姐,是怎麼一回事?」

  方鴻漸惱道:「不過是同坐一條船,全沒有什麼。鵬圖總——喜歡多嘴。」他本要罵鵬圖好搬是非,但當著鵬圖太太的面,所以沒講出來。

  父親道:「你的婚事也該上勁了,兩個兄弟都早娶了媳婦,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幾起,可是,你現在不用我們這種老厭物來替你作主了。蘇鴻業呢,人倒有點名望,從前好像做過幾任實缺官——」鴻漸暗想,為什麼可愛的女孩子全有父親呢?她孤獨的一個人可以藏匿在心裡溫存,拖泥帶水地牽上了父親、叔父、兄弟之類,這女孩子就不伶俐灑脫,心裡不便窩藏她了,她的可愛裡也就攙和渣滓了。許多人談婚姻,語氣彷佛是同性戀愛,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親道:「我不贊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會服侍你。並且娶媳婦要同鄉人才好,外縣人脾氣總有點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這位蘇小姐是留學生,年齡怕不小了。」她那兩位中學沒畢業,而且本縣生長的媳婦都有贊和的表情。

  父親道:「人家不但留學,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鴻漸吃不消她。」——好像蘇小姐是磚石一類的硬東西,非鴕鳥或者火雞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親不服氣道:「咱們鴻漸也是個博士,不輸給她,為什麼配不過她?」

  父親撚著鬍子笑道:「鴻漸,這道理你娘不會懂了——女人念了幾句書最難駕馭。男人非比她高一層,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學畢業生才娶中學女生,留學生娶大學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則男人至少是雙料博士。鴻漸,我這話沒說錯罷?這跟『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一個道理。」

  母親道:「做媒的幾起裡,許家的二女兒最好,回頭我給你看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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