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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章

  據說「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學名,說起來莊嚴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學上叫「薔薇科木本複葉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術語是「協議離婚」。方鴻漸陪蘇小姐在香港玩了兩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實上絕然不同。蘇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頭腦,有身分,態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閨秀,和她同上飯館戲院並不失自己的面子。他們倆雖然十分親密,方鴻漸自信對她的情誼到此而止,好比兩條平行的直線,無論彼此距離怎麼近,拉得怎麼長,終合不攏來成為一體。只有九龍上岸前看她害羞臉紅的一剎那,心忽然軟得沒力量跳躍,以後便沒有這個感覺。他發現蘇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氣,她會頑皮,會嬌癡,這是他一向沒想到的。

  可是不知怎樣,他老覺得這種小妞兒腔跟蘇小姐不頂配。並非因為她年齡大了;她比鮑小姐大不了多少,並且當著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只能說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貓打圈兒追自己的尾巴,我們看著好玩兒,而小狗也追尋過去地回頭跟著那短尾巴橛亂轉,就風趣減少了。那幾個一路同船的學生看小方才去了鮑小姐,早換上蘇小姐,對他打趣個不亦樂乎。

  蘇小姐做人極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裡,一個字沒提到鮑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溫和了許多。方鴻漸並未向她談情說愛,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時扶她一把,也沒拉過她手。可是蘇小姐偶然的舉動,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訂婚、新婚更深遠悠久的關係。她的平淡,更使鴻漸疑懼,覺得這是愛情熱烈的安穩,彷佛颶風後的海洋波平浪靜,而底下隨時潛伏著洶湧翻騰的力量。香港開船以後,他和蘇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買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還說:「桃子為什麼不生得像香蕉,剝皮多容易!或者乾脆像蘋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連皮吃。」蘇小姐剝幾個鮮荔枝吃了,不再吃什麼,願意替他剝桃子,他無論如何不答應。桃子吃完,他滿臉兩手都掛了幌子,蘇小姐看著他笑。他怕桃子汁弄髒褲子,只伸小指頭到袋裡去勾手帕,勾了兩次,好容易拉出來,正在擦手,蘇小姐聲音含著驚怕嫌惡道:「啊喲!你的手帕怎麼那麼髒!真虧你——噲!這東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別推,我最不喜歡推。」

  方鴻漸漲紅臉,接蘇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著抹了抹,說:「我買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給船上洗衣服的人丟了一半。我因為這小東西容易遺失,他們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這兩天上岸玩兒,沒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髒了,回頭洗去。你這塊手帕,也讓我洗了還你。」

  蘇小姐道:「誰要你洗?你洗也不會乾淨!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沒洗乾淨,上面的油膩斑點,怕還是馬賽一路來留下的紀念。不知道你怎麼洗的。」說時,吃吃笑了。

  等一會,兩人下去。蘇小姐撿一塊自己的手帕給方鴻漸道:「你暫時用著,你的手帕交給我去洗。」方鴻漸慌得連說:「沒有這個道理!」蘇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氣!這有什麼大了不得?快給我。」鴻漸沒法,回房艙拿了一團皺手帕出來,求饒恕似的說:「我自己會洗呀!髒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蘇小姐奪過來,搖頭道:「你這人怎麼邋遢到這個地步。你就把這東西擦蘋果吃麼?」方鴻漸為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蘇小姐謝了又謝,反給她說「婆婆媽媽」。隔天,他替蘇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襯衫上迸脫兩個鈕子,蘇小姐笑他「小胖子」,叫他回頭把襯衫換下來交給她釘鈕子。他抗議無用,蘇小姐說什麼就要什麼,他只好服從她善意的獨裁。

  方鴻漸看大勢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補襪子,縫鈕扣,都是太太對丈夫盡的小義務。自己憑什麼享受這些權利呢?享受了丈夫的權利當然正名定分,該是她的丈夫,否則她為什麼肯盡這些義務呢?難道自己言動有可以給她誤認為丈夫的地方麼?想到這裡,方鴻漸毛骨悚然。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徵,鈕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預兆。自己得留點兒神!幸而明後天就到上海,以後便沒有這樣接近的機會,危險可以減少。可是這一兩天內,他和蘇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襪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擔心什麼地方的鈕子脫了線。他知道蘇小姐的效勞是不好隨便領情的;她每釘一個鈕扣或補一個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責任。

  中日關係一天壞似一天,船上無線電的報告使他們憂慮。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僥倖戰事並沒發生。蘇小姐把地址給方鴻漸,要他去玩。他滿嘴答應,回老鄉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來拜訪她。蘇小姐的哥哥上船來接,方鴻漸躲不了,蘇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紹。她哥哥把鴻漸打量一下,極客氣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鴻漸心裡想,糟了!糟了!這一介紹就算經她家庭代表審定批准做候補女婿了!同時奇怪她哥哥說「久仰」,准是蘇小姐從前常向她家裡人說起自己了,又有些高興。他辭了蘇氏兄妹去檢點行李,走不到幾步,回頭看見哥哥對妹妹笑,妹妹紅了臉,又像喜歡,又像生氣,知道在講自己。一陣不好意思。忽然碰見他兄弟鵬圖,原來上二等找他去了。

  蘇小姐海關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還等著檢查呢,蘇小姐特來跟鴻漸拉手叮囑「再會」。鵬圖問是誰,鴻漸說姓蘇。鵬圖道:「唉,就是法國的博士,報上見過的。」鴻漸冷笑一聲,鄙視女人們的虛榮。草草把查過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車準備到周經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鄉。鵬圖在什麼銀行裡做行員,這兩天風聲不好,忙著搬倉庫,所以半路下車去了。鴻漸叫打個電報到家裡,告訴明天搭第幾班火車。鵬圖覺得這錢浪費得無謂,只打了個長途電話。

  他丈人丈母見他,歡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錫蘭買的象牙柄藤手杖,送愛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隻法國貨女人手提袋和兩張錫蘭的貝葉,送他十五六歲的小舅子一支德國貨自來水筆。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兒,傷心落淚道:「淑英假如活著,你今天留洋博士回來,她才高興呢!」周經理哽著嗓子說他太太老糊塗了,怎麼今天樂日子講那些話。鴻漸臉上嚴肅沉鬱,可是滿心慚愧,因為這四年裡他從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時丈人給他做紀念的那張未婚妻大照相,也擱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顏色沒有。他想贖罪補過,反正明天搭十一點半特別快車,來得及去萬國公墓一次,便說:「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墳。」周經理夫婦對鴻漸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領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妝桌子上並放兩張照相:一張是淑英的遺容,一張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鴻漸看著發呆,覺得也陪淑英雙雙死了,蕭條黯淡,不勝身後魂歸之感。

  吃晚飯時,丈人知道鴻漸下半年職業尚無著落,安慰他說:「這不成問題。我想你還是在上海或南京找個事,北平形勢兇險,你去不得。你回家兩個禮拜,就出來住在我這兒,我銀行裡為你掛個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兒子,一面找機會。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帶走,天氣這樣熱,回家反正得穿中國衣服。」鴻漸真心感激,謝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問他有女朋友沒有。他忙說沒有。丈人說:「我知道你不會有。你老太爺家教好,你做人規矩,不會鬧什麼自由戀愛,自由戀愛沒有一個好結果的。」

  丈母道:「鴻漸這樣老實,是找不到女人的。讓我為他留心做個媒罷。」

  丈人道:「你又來了!他老太爺、老太太怕不會作主。咱們管不著。」

  丈母道:「鴻漸出洋花的是咱們的錢,他娶媳婦,當然不能撇開咱們周家。鴻漸,對不對?你將來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乾女兒。我這話說在你耳裡,不要有了新親,把舊親忘個乾淨!這種沒良心的人我見得多了。」

  鴻漸只好苦笑道:「放心,決不會。」心裡對蘇小姐影子說:「聽聽!你肯拜這位太太做乾媽麼?虧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著他心上的話說:「鴻漸哥,有個姓蘇的女留學生,你認識她麼?」方鴻漸驚駭得幾乎飯碗脫手,想美國的行為心理學家只證明「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這小子的招風耳朵是什麼構造,怎麼心頭無聲息的密語全給他聽到!他還沒有回答,丈人說:「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張報來——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教文書科王主任起個稿子去登報。我知道你不愛出風頭,可是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隱瞞。」最後幾句話是因為鴻漸變了臉色而說的。

  丈母道:「這話對。賠了這許多本錢,為什麼不體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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