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鐘書 > 圍城 | 上頁 下頁


  鴻漸看她怒得可愛,有意撩撥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醫學要人活,救人的肉體;宗教救人的靈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請大夫,吃藥;醫藥無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師和神父來送終。學醫而兼信教,那等於說: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還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請我不會錯。這彷佛藥房掌櫃帶開棺材鋪子,太便宜了!」

  鮑小姐動了真氣:「瞧你一輩子不生病,不要請教醫生。你只靠一張油嘴,胡說八道。我也是學醫的,你憑空為什麼損人?」

  方鴻漸慌得道歉,鮑小姐嚷頭痛,要回船休息。鴻漸一路上賠小心,鮑小姐只無精打采。送她回艙後,鴻漸也睡了兩個鐘點。一起身就去鮑小姐艙外彈壁喚她名字,問她好了沒有,想不到門簾開處,蘇小姐出來,說鮑小姐病了,吐過兩次,剛睡著呢。鴻漸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逃走。晚飯時,大家見桌上沒鮑小姐,向方鴻漸打趣要人。鴻漸含含糊糊說:「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蘇小姐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飯回來害肚子。這時候什麼都吃不下。我只擔心她別生了痢疾呢!」那些全無心肝的男學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

  「誰教她背了我們跟小方兩口兒吃飯?」

  「小方真丟人哪!請女朋友吃飯為什麼不挑乾淨館子?」

  「館子不會錯,也許鮑小姐太高興,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對不對?」

  「小方,你倒沒生病?哦,我明白了!鮑小姐秀色可餐,你看飽了不用吃飯了。」

  「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說「熟肉」,忽想當了蘇小姐,這話講出來不雅,也許會傳給鮑小姐知道,便摘塊麵包塞在自己嘴裡嚼著。

  方鴻漸午飯本來沒吃飽,這時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齊就跑了,餘人笑得更厲害。他立起來轉身,看見背後站著侍候的阿劉,對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鮑小姐睡了一天多才起床,雖和方鴻漸在一起玩,不像以前那樣的脫略形骸,也許因為不日到香港,先得把身心收拾整潔,作為見未婚夫的準備。孫氏一家和其他三四個學生也要在九龍下船,搭粵漢鐵路的車;分別在即,拚命賭錢,只恨晚上十二點後餐室裡不許開電燈。到香港前一天下午,大家回國後的通信地址都交換過了,彼此再會的話也反復說了好幾遍,彷佛這同舟之誼永遠忘不掉似的。鴻漸正要上甲板找鮑小姐,阿劉鬼鬼祟祟地叫「方先生」。

  鴻漸自從那天給他三百法郎以後,看見這傢伙就心慌,板著臉問他有什麼事。阿劉說他管的房艙,有一間沒客人,問鴻漸今晚要不要,只討六百法郎。鴻漸揮手道:「我要它幹嗎?」三腳兩步上樓梯去,只聽得阿劉在背後冷笑。他忽然省悟阿劉的用意,臉都羞熱了。上去吞吞吐吐把這事告訴鮑小姐,還罵阿劉渾蛋。她哼一聲,沒講別的。旁人來了,不便再談。吃晚飯的時候,孫先生道:「今天臨別紀念,咱們得痛痛快快打個通宵。阿劉有個空艙,我已經二百法郎定下來了。」

  鮑小姐對鴻漸輕藐地瞧了一眼,立刻又注視碟子喝湯。

  孫太太把匙兒喂小孩子,懦怯地說:「明天要下船啦,不怕累麼?」

  孫先生道:「明天找個旅館,睡它個幾天幾晚不醒,船上的機器鬧得很,我睡不舒服。」

  方鴻漸給鮑小姐一眼看得自尊心像泄盡氣的橡皮車胎。晚飯後,鮑小姐和蘇小姐異常親熱,勾著手寸步不離。他全無志氣,跟上甲板,看她們有說有笑,不容許自己插口,把話壓扁了都擠不進去;自覺沒趣丟臉,像趕在洋車後面的叫化子,跑了好些路,沒討到一個小錢,要停下來卻又不甘心。鮑小姐看手錶道:「我要下去睡了。明天天不亮船就靠岸,早晨不能好好的睡。今天不早睡,明天上岸的時候人萎靡沒有精神,難看死了。」蘇小姐道:「你這人就這樣愛美,怕李先生還會不愛你!帶幾分憔悴,更教人疼呢!」

  鮑小姐道:「那是你經驗之談罷?——好了,明天到家了!我興奮得很,只怕下去睡不熟。蘇小姐,咱們下去罷,到艙裡舒舒服服地躺著講話。」

  對鴻漸一點頭,兩人下去了。鴻漸氣得心頭火直冒,彷佛會把嘴裡香煙銜著的一頭都燒紅了。他想不出為什麼鮑小姐突然改變態度。他們的關係就算這樣了結了麼?他在柏林大學,聽過名聞日本的斯潑朗格教授(Ed Spranger)的愛情(Eros)演講,明白愛情跟性欲一胞雙生,類而不同,性欲並非愛情的基本,愛情也不是性欲的昇華。他也看過愛情指南那一類的書,知道有什麼肉的相愛、心的相愛種種分別。鮑小姐談不上心和靈魂。她不是變心,因為她沒有心;只能算日子久了,肉會變味。反正自己並沒吃虧,也許還占了便宜,沒得什麼可怨。方鴻漸把這種巧妙的詞句和精密的計算來撫慰自己,可是失望、遭欺騙的情欲、被損傷的驕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豎起來,反而搖擺得厲害。

  隔天東方才白,船的速度減低,機器的聲音也換了節奏。方鴻漸同艙的客人早收拾好東西,鴻漸還躺著,想跟鮑小姐後會無期,無論如何,要禮貌周到地送行。阿劉忽然進來,哭喪著臉向他討小費。鴻漸生氣道:「為什麼這時就要錢?到上海還有好幾天呢。」阿劉啞聲告訴,姓孫的那幾個人打牌,聲音太鬧,給法國管事查到了,大吵其架,自己的飯碗也砸破了,等會就得捲舖蓋下船。鴻漸聽著,暗喚僥倖,便打發了他。吃早飯時,今天下船的那幾位都垂頭喪氣。孫太太眼睛紅腫,眼眶似乎飽和著眼淚,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手指那麼輕輕一碰就會掉下來。鮑小姐瞧見伺候吃飯的換了人,問阿劉哪裡去了,沒人回答她。方鴻漸問鮑小姐:「你行李多,要不要我送你下船?」

  鮑小姐疏遠地說:「謝謝你!不用勞你駕,李先生會上船來接我。」

  蘇小姐道:「你可以把方先生跟李先生介紹介紹。」

  方鴻漸恨不得把蘇小姐瘦身體裡每根骨頭都捏為石灰粉。鮑小姐也沒理她,喝了一杯牛奶,匆匆起身,說東西還沒收拾完。方鴻漸顧不得人家笑話,放下杯子跟出去。鮑小姐頭也不回,方鴻漸喚她,她不耐煩地說:「我忙著呢,沒工夫跟你說話。」

  方鴻漸正不知怎樣發脾氣才好,阿劉鬼魂似地出現了,向鮑小姐要酒錢。鮑小姐眼迸火星道:「伺候吃飯的賞錢,昨天早給了。你還要什麼賞?我房艙又不是你管的。」

  阿劉不講話,手向口袋裡半天掏出來一隻發釵,就是那天鮑小姐擲掉的,他擦地板,三隻只撿到一隻。鴻漸本想罵阿劉,但看見他鄭重其事地拿出這麼一件法寶,忍不住大笑。鮑小姐恨道:「你還樂?你樂,你給他錢,我半個子兒沒有!」回身走了。

  鴻漸防阿劉不甘心,見了李醫生胡說,自認晦氣,又給他些錢。一個人上甲板,悶悶地看船靠傍九龍碼頭。下船的中外乘客也來了,鴻漸躲得老遠,不願意見鮑小姐。碼頭上警察、腳夫、旅館的接客擾嚷著,還有一群人向船上揮手巾,做手勢。鴻漸想准有李醫生在內,倒要仔細認認。好容易,扶梯靠岸,進港手續完畢,接客的沖上船來。鮑小姐撲向一個半禿頂,戴大眼鏡的黑胖子懷裡。這就是她所說跟自己相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嚇,真是侮辱!現在全明白了,她那句話根本是引誘。一向還自鳴得意,以為她有點看中自己,誰知道由她擺佈玩弄了,還要給她暗笑。除掉那句古老得長白鬍子、陳腐得發黴的話:「女人是最可怕的!」還有什麼可說!鴻漸在憑欄發呆,料不到背後蘇小姐柔聲道:「方先生不下船,在想心思?人家撇了方先生去啦!沒人陪啦。」

  鴻漸回身,看見蘇小姐裝扮得嫋嫋婷婷,不知道什麼鬼指使自己說:「要奉陪你,就怕沒福氣呀,沒資格呀!」

  他說這冒昧話,準備碰個軟釘子。蘇小姐雙頰塗的淡胭脂下面忽然暈出紅來,像紙上沁的油漬,頃刻布到滿臉,靦腆得迷人。她眼皮有些抬不起似地說:「我沒有那麼大的面子呀!」

  鴻漸攤手道:「我原說,人家不肯賞臉呀!」

  蘇小姐道:「我要找家剃頭店洗頭髮去,你肯陪麼?」

  鴻漸道:「妙極了!我正要去理髮。咱們理完發,擺渡到香港上山瞧瞧,下了山我請你吃飯,飯後到淺水灣喝茶,晚上看電影,好不好?」

  蘇小姐笑道:「方先生,你想得真周到!一天的事全計劃好了。」她不知道方鴻漸只在出國時船過香港一次,現在方向都記不得了。

  二十分鐘後,阿劉帶了衣包在餐室裡等法國總管來查過好上岸,艙洞口瞥見方鴻漸在蘇小姐後面,手傍著她腰走下扶梯,不禁又詫異,又佩服,又瞧不起,無法表示這種複雜的情緒,便「啐」的一聲向痰盂裡射出一口濃濃的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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