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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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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鴻漸那時候心上雖怪鮑小姐行動不檢,也覺得興奮,回頭看見蘇小姐孫太太兩張空椅子,僥倖方才煙捲的事沒落在她們眼裡。當天晚上,起了海風,船有點顛簸。十點鐘後,甲板上只有三五對男女,都躲在燈光照不到的黑影裡喁喁情話。方鴻漸和鮑小姐不說話,並肩踱著。一個大浪把船身晃得厲害,鮑小姐也站不穩,方鴻漸勾住她腰,傍了欄杆不走,饞嘴似地吻她。鮑小姐的嘴唇暗示著,身體依偎著,這個急忙、粗率的搶吻漸漸穩定下來,長得妥貼完密。鮑小姐頂靈便地推脫方鴻漸的手臂,嘴裡深深呼吸口氣,道:「我給你悶死了!我在傷風,鼻子裡透不過氣來——太便宜你,你還沒求我愛你!」 「我現在向你補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沒戀愛過的男人,方鴻漸把「愛」字看得太尊貴和嚴重,不肯隨便應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覺得自己要鮑小姐,並不愛她,所以這樣語言支吾。 「反正沒好話說,逃不了那幾句老套兒。」 「你嘴湊上來,我對你嘴說,這話就一直鑽到你心裡,省得走遠路,拐了彎從耳朵裡進去。」 「我才不上你的當!有話斯斯文文的說。今天夠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鬧,我明天……」方鴻漸不理會,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側,他沒拉住欄杆,險些帶累鮑小姐摔一跤。同時黑影裡其餘的女人也尖聲叫:「啊喲!」鮑小姐借勢脫身,道:「我覺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見。」撇下方鴻漸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雲,漏出疏疏幾顆星,風浪像饕餮吞吃的聲音,白天的汪洋大海,這時候全消化在更廣大的昏夜裡。襯了這背景,一個人身心的攪動也縮小以至於無,只心裡一團明天的希望,還未落入渺茫,在廣漠澎湃的黑暗深處,一點螢火似的自照著。 從那天起,方鴻漸飯也常在三等吃。蘇小姐對他的態度顯著地冷淡,他私下問鮑小姐,為什麼蘇小姐近來愛理不理。鮑小姐笑他是傻瓜,還說:「我猜想得出為什麼,可是我不告訴你,免得添你驕氣。」方鴻漸說她神經過敏,但此後碰見蘇小姐愈覺得局促不安。船又過了錫蘭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貢,這是法國船一路走來第一個可誇傲的本國殖民地。船上的法國人像狗望見了家,氣勢頓長,舉動和聲音也高亢好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兩夜。蘇小姐有親戚在這兒中國領事館做事,派汽車到碼頭來接她吃晚飯,在大家羡慕的眼光裡,一個人先下船了。其餘的學生決議上中國館子聚餐。 方鴻漸想跟鮑小姐兩個人另去吃飯,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講出口,只得隨他們走。吃完飯,孫氏夫婦帶小孩子先回船。餘人坐了一回咖啡館,鮑小姐提議上跳舞廳。方鴻漸雖在法國花錢學過兩課跳舞,本領並不到家,跟鮑小姐跳了一次,只好藏拙坐著,看她和旁人跳。十二點多鐘,大家興盡回船睡覺。到碼頭下車,方鴻漸和鮑小姐落在後面。鮑小姐道:「今天蘇小姐不回來了。」 「我同艙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鋪位聽說又賣給一個從西貢到香港去的中國商人了。」 「咱們倆今天都是一個人睡,」鮑小姐好像不經意地說。 方鴻漸心中電光瞥過似的,忽然照徹,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視,周身的血都升上臉來。他正想說話,前面走的同伴回頭叫道:「你們怎麼話講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們聽見,是不是?」兩人沒說什麼,趕上船,大家道聲「晚安」散去。方鴻漸洗了澡,回到艙裡,躺下又坐起來,打消已起的念頭彷佛跟女人懷孕要打胎一樣的難受。也許鮑小姐那句話並無用意,去了自討沒趣;甲板上在裝貨,走廊裡有兩個巡邏的侍者防閒人混下來,難保不給他們瞧見。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聽得輕快的腳步聲,像從鮑小姐臥艙那面來的。鴻漸心直跳起來。又給那腳步捺下去,彷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腳步半路停止,心也給它踏住不敢動,好一會心被壓得不能更忍了,幸而那腳步繼續加快的走近來。鴻漸不再疑惑,心也按捺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鋪,沒套好拖鞋,就打開門簾,先聞到一陣鮑小姐慣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鴻漸起來,太陽滿窗,表上九點多了。他想這一晚的睡好甜,充實得夢都沒做,無怪睡叫「黑甜鄉」,又想到鮑小姐皮膚暗,笑起來甜甜的,等會見面可叫她「黑甜」,又聯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國出品的朱古力糖不好,天氣又熱,不宜吃這個東西,否則買一匣請她。正懶在床上胡想,鮑小姐外面彈艙壁,罵他「懶蟲」叫他快起來,同上岸去玩。方鴻漸梳洗完畢,到鮑小姐艙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裡早點早開過,另花錢叫了兩客早餐。那伺候他們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鴻漸房艙的阿劉。兩人吃完想走,阿劉不先收拾桌子上東西,笑嘻嘻看著他們倆,伸出手來,手心裡三隻女人夾頭髮的釵,打廣東官話拖泥帶水地說:「方先生,這是我剛才鋪你的床撿到的。」 鮑小姐臉飛紅,大眼睛像要撐破眼眶。方鴻漸急得暗罵自己胡塗,起身時沒檢點一下,同時掏出三百法郎對阿劉道:「拿去!那東西還給我。」阿劉道謝,還說他這人最靠得住,決不亂講。鮑小姐眼望別處,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鴻漸抱著歉把發釵還給鮑小姐,鮑小姐生氣地擲在地下,說:「誰還要這東西!經過了那傢伙的髒手!」 這事把他們整天的運氣毀了,什麼事都彆扭。坐洋車拉錯了地方,買東西錯付了錢,兩人都沒好運氣。方鴻漸還想到昨晚那中國館子吃午飯,鮑小姐定要吃西菜,說不願意碰見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門面還像樣的西館。誰知道從冷盤到咖啡,沒有一樣東西可口:上來的湯是涼的,冰淇淋倒是熱的;魚像海軍陸戰隊,已登陸了好幾天;肉像潛水艇士兵,曾長時期伏在水裡;除醋以外,麵包、牛油、紅酒無一不酸。兩人吃得倒盡胃口,談話也不投機。方鴻漸要博鮑小姐歡心,便把「黑甜」、「朱古力小姐」那些親昵的稱呼告訴她。鮑小姐怫然道:「我就那樣黑麼?」方鴻漸固執地申辯道:「我就愛你這顏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見一個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膚只比外國熏火腿的顏色淡一點兒。」 鮑小姐的回答毫不合邏輯:「也許你喜歡蘇小姐死魚肚那樣的白。你自己就是掃煙囪的小黑炭,不照照鏡子!」說著勝利地笑。 方鴻漸給鮑小姐噴了一身黑,不好再講。侍者上了雞,碟子裡一塊像禮拜堂定風針上鐵公雞施捨下來的肉,鮑小姐用力割不動,放下刀叉道:「我沒牙齒咬這東西!這館子糟透了。」 方鴻漸再接再厲的鬥雞,咬著牙說:「你不聽我話,要吃西菜。」 「我要吃西菜,沒叫你上這個倒黴館子呀!做錯了事,事後怪人,你們男人的脾氣全這樣!」鮑小姐說時,好像全世界每個男人的性格都經她試驗過的。 過一會,不知怎樣鮑小姐又講起她的未婚夫李醫生,說他也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方鴻漸正滿肚子委屈,聽到這話,心裡作惡,想信教在鮑小姐的行為上全沒影響,只好借李醫生來諷刺,便說:「信基督教的人,怎樣做醫生?」 鮑小姐不明白這話,睜眼看著他。 鴻漸替鮑小姐面前攙焦豆皮的咖啡裡,加上沖米泔水的牛奶,說:「基督教十誡裡一條是『別殺人』,可是醫生除掉職業化的殺人以外,還幹什麼?」 鮑小姐毫無幽默地生氣道:「胡說!醫生是救人生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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