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鐘書 > 上帝的夢 | 上頁 下頁
貓(6)


  理由是陳俠君最閑著沒事做,常能到李家來走動。他曾在法國學過畫,可是他不必靠此為生。他嘗說,世界上資本家以外,和「無產階級」的勞動者對峙的還有一種「無業階級」,家有遺產、不務正業的公子哥兒。他勉強算屬￿這個階級。他最初回國到上海,頗想努力振作,把繪畫作為職業。誰知道上海這地方,什麼東西都愛洋貨,就是洋畫沒人過問。洋式佈置的屋子裡掛的還是中堂、條幅、橫披之類。他的大伯父是有名的國畫家,不懂透視,不會寫生;除掉「外國墳山」和自來水,也沒逛過名山秀水,只憑祖傳的收藏和日本的珂羅版《南畫集》,今天畫幅山水「仿大癡筆意」,明天畫幅樹石「曾見雲林有此」,生意忙得不可開交。這氣壞了有藝術良心的陳俠君。

  他伯父一天對他說:「我的好侄兒呀,你這條路走錯了!洋畫我不懂,可是總比不上我們古畫的氣韻,並且不象中國畫那樣用意微妙。譬如大前天一個銀行經理求我為他銀行裡會客室畫幅中堂,你們學洋畫的人試想該怎樣畫法,要切銀行,要口彩好,又不能俗氣露骨。」俠君想不出來,只好搖頭。他伯父呵呵大笑,攤開紙卷道:「瞧我畫的!」畫的是一棵荔枝樹,結滿了大大小小的荔枝,上面寫著:「一本萬利圖。臨羅兩峰本」俠君看了又氣又笑。他伯父又問「幸福圖」怎樣畫法,俠君真以為他向自己請教,源源本本告訴他在西洋神話裡,幸福女神是個眼蒙布帶、腳踏飛輪的女人。

  他伯父拈著鬍子微笑,又攤開一卷紙,畫著一株杏花、五隻蝙蝠,題字道:「杏蝠者,幸福諧音也;蝠數五,諧五福也。自我作古。」俠君只有佩服,雖然不很情願。他伯父還有許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財主的外室;這些財翁白天忙著賺錢,怕小公館裡的情婦長日無聊,要不安分,常常叫她們學點玩藝兒消遣。最理想的當然是中國畫,可以賣弄而不難學。拜門學畫的先生,不比旁的教師,必須有名兒的,這也很掙面子,而且中國畫的名家十九上了年紀,不會引誘女人,可以安心交托。俠君年紀輕,又是花天酒地的法國留學生,人家先防他三分;學洋畫聽說專畫模特兒,難保不也畫紅樓夢裡傻大姐所說的「妖精打架」,那就有傷風化了。

  俠君在上海受夠了冷落,搬到北平來住,有了一些說話投機的朋友,漸漸恢復自尊心,然而初回國時那股勁頭再也鼓不起來。因為他懶得什麼事都不幹,人家以為他上了勁什麼事都能幹。他也成了名流。他只有談話不懶,晚上睡著了還要說夢話。他最擅長跟女人講話。他知道女人不喜歡男人對她們太尊敬,所以他帶玩弄地恭維,帶冒犯地迎合。例如上月裡李太太做生日,她已到了願有人記得她生日而不願有人知道她生年的時期,當然對客人說自己老了,大家都抗議說:「不老!不老!」只有陳俠君說:「快該老了!否則年輕的姑娘們都給您比下去了,再沒有出頭的日子啦!」

  客人齊了,用人送茶點上來。李太太叫頤谷坐在旁邊,為自己斟第一杯茶,第二杯茶就給他斟,問他要幾塊糖。頤穀客氣地躊躇說:「謝謝,不要糖。」李太太注視他,微笑低聲說:「別又象剛才否認你學校裡有女學生,這用不到客套!不擱糖,這茶不好喝。我乾脆不問你,給你加上牛奶。」頤穀感謝天,這時候大家都忙著談話,沒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態,李太太的笑容和眼睛表情使他忽然快樂得仿佛心給熱東西燙痛了。他機械地把匙調著茶,好一會沒聽見旁人在講什麼。

  建侯道:「俠君,你來的時候耳朵燒沒有?我們都在罵你。」

  陳俠君道:「咱們背後誰不罵誰——」

  愛默插嘴說:「我可沒罵過誰。」

  俠君左手按在胸口,坐著向愛默深深彎背道:「我從沒罵過你。」回頭向建侯問:「罵我些什麼呢?何妨講來聽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馬用中喝完茶還得上報館做稿子,便搶著說:「罵你臭架子,每次有意晚到,耽誤大家的時間,恭候你一個人。」

  袁友春說:「大家說你這藝術家的習氣是在法國拉丁區坐咖啡館學來的,說法國人根本沒有時間觀念,所以『時間即金錢』那句話還得向英文去借。我的見解不同,我想你生來這遲到的脾氣,不,沒生出來就有這脾氣,你一定十月滿足了還賴著不肯出世的。」

  大家都笑了,陳俠君還沒回答,傅聚卿冷冷地說:「這幽默太笨重了,到肉鋪子裡去稱一下,怕斤兩不小。」

  袁友春臉上微紅,睜眼看傅聚卿道:「英國人用磅作單位的,不講斤兩,你露出冒牌英國佬的馬腳來了。」

  陳俠君喝著茶說:「可惜!可惜!這樣好茶給你們潤了嗓子來吵嘴,真冤哪!我今天可不是故意累你們等,方才送一個朋友全家上車回南邊去,所以來遲了。這兩天風聲又緊起來,好多人想搬家離開這兒。老馬,你說,這仗打得起來不?你的消息該比我們靈通羅。」

  曹世昌涵意深微地說:「你該看他的社論。國家大事,私人訪問,恕不答覆。」

  幾張嘴同時說:「為了讀他的社論,看不出所以然,所以要問他。」頤穀也覺得這關係到切身利害,只等馬用中吃完了「三明治」騰出嘴來講話。李太太說:「是呀!我也得有個準備。北平真危險的話,只有把上海出租的房子要回來,建侯得先到南邊去料理了。可是三年前的夏天,比現在緊張多呢!日本飛機在頭上轉,大家都搶著回南,平滬特快車頭二等的走廊裡站滿了乘客,三等車裡擠得一宵轉身不得,什麼笑話都有。到後來,大事化為無事,去的人又回來,白忙了一趟。這幾年來,我們受慣了虛驚,也許什麼事兒沒有。用中,你瞧怎樣?」

  馬用中好象沒忘記生理衛生關於澱粉應在嘴裡消化的教訓,仔細咀嚼麵包,吃完了把碟子旁的手巾拂去胸前沾的麵包屑,皺著眉頭說:「這事很難肯定地說……」

  李太太使性說:「那不行!你非講不可。」傅聚卿道:「為什麼這樣吞吞吐吐?何妨把你自己的眼光來決斷一下。老實告訴你,老馬,我就從來沒把你的話作準;反正你在這理講話又不是做社論,你不負什麼文責。要知道禍福吉凶,我們自會去求籤卜卦,請教擺測字攤的人,不會根據你大政論家的話來行動。」

  馬用中只當沒聽見,對李太太說:「我想戰事暫時不會起。第一,我們還沒充分準備,第二,我得到消息,假使日本跟我們開戰,俄國也許要乘機動手,這消息的來源我不能公佈,反正是頂可靠的。第三,英美為保護遠東利益,不會坐視日本侵略中國,我知道它們和我們當局有實際援助的默契。日本怕俄國,也不能不顧忌到英美,決不敢真幹起來。第四,我們政府首領跟希脫勒、墨沙裡尼最友善,德國、意國都和我們同情,斷不至於幫了日本去牽制英美。所以,我們的觀察,兩三年內還不會有戰爭。當然,天下常有意料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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