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鐘書 > 上帝的夢 | 上頁 下頁
貓(5)


  有一次夫婦倆又為這事吵嘴,那天玉山才理過發,她硬說他頭光臉滑,要向李太太獻媚去,使性子滿嘴咬了口香橡皮糖吐在玉山頭上。結果玉山只好剃光頭髮,偏是深秋天氣,沒有藉口,他就說頭髮長了要多消耗頭皮上的血液,減少思想效率。他沒候到,把這個作為藉口,就別希望再留長頭髮了。李太太知道他夫人為自己跟他反目,請他吃飯和喝茶的次數愈多。外面謠言紛紜,有的說他剃髮是跟太太鬧翻了,有的說他愛李太太灰了心,一句話,要出家做和尚。

  陸伯麟曾說他該把剃下來的頭髮數一數,也許中國書刊裡的誤字恰是這個數目,省得再去統計。他睜大了眼說:「伯老,你別開玩笑!發現一個錯字跟發現一個新大陸同樣的重要……」舉動斯文的曹世昌,講話細聲細氣,柔軟悅耳,隔壁聽來,頗足使人誤會心醉。但是當了面聽一個男人那樣軟綿綿地講話,好多人不耐煩,恨不得把他象無線電收音機似的撥一下,放大他的聲音。這位溫文的書生愛在作品裡給讀者以野蠻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兇猛。

  他過去的生活籠罩著神秘氣氛。假使他說的是老實話,那末他什麼事都幹過。他在本鄉落草做過土匪,後來又吃糧當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臺唱戲,在大飯店裡充侍者,還有其他富於浪漫性的流浪經驗,講來都能使只在家庭和學校裡生活的青年搖頭伸大拇指說:「真想不到!」「真沒的說!」他寫自己幹這些營生好象比真去幹它們有利,所以不再改行了。

  論理有那麼多奇趣橫生的回憶,他該寫本自傳,一股腦收進去。可是他只東鱗西爪,寫了些帶自傳性的小說;也許因為真寫起自傳來,三十多歲的生命裡,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經歷,也許因為自傳寫成之後,一了百了,不便隨時對往事作新補充。他現在名滿文壇,可是還忘不掉小時候沒好好進過學校,老覺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隨時隨地提防人家損傷自己的尊嚴。蜜裡調油的聲音掩蓋著劍拔弩張的態度。因為地位關係,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來,而他真喜歡結識的是青年學生,他的「小朋友們」。這時大家講的話,他接談不來,忍著一肚子的忌妒、憤怒、鄙薄,細心觀察這些「紳士」們的醜態,有機會向小朋友們淋漓盡致地刻劃。忽然他認清了冷落在一邊的頤穀,像是個小朋友的材料。

  今天的茶會少不了傅聚卿。《麻衣相法》不可全信,但有時候相貌確能影響人的一生。譬如有深酒窩、好牙齒的女郎,自然愛對人笑;出了「快樂天使」的名氣,脾氣也會無形中減少暴厲。傅聚卿的眼睛,不知道由於先天還是後天的緣故,自小有斜睨的傾向。他小學裡的先生老覺得這孩子眼梢瞟著,表示鄙夷不屑,又象冷眼旁觀,挑老師講書的錯兒。

  傅聚卿的老子是本地鄉紳,教師們不敢得罪他。他到十五六歲時,眼睛的效力與年俱進,給他一眼瞧見,你會立刻局促不安,提心吊膽,想适才是否做了傻事,還是瓜皮帽結子上給人掛了紙條子或西裝褲子上紐扣沒扣好。他有位父執,是個名士,一天對他老子說:「我每次碰見你家世兄,就想起何義門的評點,眼高於頂,其實只看到些細節,吹毛求疵。你們世兄的眼神兒頗有那種風味。」

  傅聚卿也不知道何義門是什麼人,聽說是蘇州人批書的,想來是金聖歎一流人物,從此相信憑自己的面貌可以做批評家。在大學文科三年級時,指定參考書裡有英國蒲伯(Pope)的詩。他讀到罵《冷眼旁觀報》編者愛迪生的名句,說他擅長睨視(leer)和藐視(sneer),又讀到那形容「批眼」(TheCriticEye)的一節,激動得在圖書館閱覽室裡就象熱鍋上的螞蟻。從此他一言一動,都和眼睛的風度調和配合,寫文章的語氣,也好象字裡行間包含著藐視。他知道全世界以英國人最為眼高於頂,而愛迪生母校牛津大學的學生眼睛更高於高帽子頂,可以傲視帝皇。他在英國住過幾年,對人生一發傲睨,議論愈高不可攀;甚至你感到他的卓見高論不應當平攤桌上、低頭閱讀,該設法粘它在屋頂天花板上,象在羅馬雪斯丁教堂裡賞鑒米蓋郎琪羅的名畫一樣,抬頭仰面不怕脖子酸痛地瞻望。

  他在英國學會板著臉,愛理不理的表情,所以在公共集會上,在他邊上坐的要是男人,陌生人會猜想是他兄弟,要是女人呢,准以為是他太太,否則他不會那樣不瞅不睬的。他也抽煙鬥,據他說是受過牛津或劍橋教育的特色。袁友春雖冷笑過:「別聽他擺架子吹牛,算他到過英國!誰愛抽煙鬥就抽!」可是心上總憎嫌傅聚卿,好象自己只能算「私吸洋煙」,而聚卿用得安南鴉片鋪的招牌上響噹噹的字眼:「公煙」。

  客人有的看表,有的問主人:「今天想還有俠君?」李太太對建侯說:「我們再等他十分鐘,他老是這脾氣!」假使頤穀是個多心眼的人,他就明白已到的客人和主人恰是十位,加上陳俠君是十一位,這個拖泥帶水的數目,表示有一位客是臨時添入的,原來沒他的份兒。可是頤穀忙著想旁的事,沒工夫顧到這些。他還沒打破以貌取人的成見,覺得這些追求真、善、美的名人,本身也應有真、善、美的標誌,仿佛屠夫長一身肥肉,珠寶商戴著兩三個大戒指。想不到都那樣碌碌無奇,他們的名氣跟他們的儀錶成為使人失望的對照。沒有女客,那倒無足惋惜。頤穀從學校裡知道,愛好文藝和學問的女學生大多充不得美人樣品。所以今天這種知識分子的聚會上,有女客也決不會中看,只能襯出女主人的美貌。從容觀察起來,李太太確長得好。

  嘉寶(Garbo)式的長髮披著,和她肩背腰身的輪廓,融諧一氣,不象許多女人的頭髮自成局面,跟身體的外線不相呼應。是三十歲左右的太太了,俏麗漸漸豐滿化,趨向富麗。因為皮膚暗,她臉上宜於那樣濃妝。因為眼睛和牙齒都好,而顴骨稍高,她宜笑,宜說話,宜變化表情。她雖然常開口,可是並不多話,一點頭,一笑,插進一兩句,回頭又和另一個人講話。她並不是賣弄才情的女人,只愛操縱這許多朋友,好象變戲法的人,有本領或拋或接,兩手同時分顧到七八個在空中的碟子。頤穀私下奇怪,何以來的人都是近四十歲、久已成名的人。他不瞭解這些有身家名望的中年人到李太太家來,是他們現在惟一經濟保險的浪漫關係,不會出亂子,不會鬧笑話,不要花錢,而獲得精神上的休假,有了逃避家庭的俱樂部。

  建侯並不對他們猜忌,可是他們彼此吃醋得利害,只肯在一點上通力合作:李太太對某一個新相識感到興趣,他們異口同聲講些巧妙中聽的壞話。他們對外賣弄和李家的交情,同時不許任何外人輕易進李家的交情圈子。這樣,李太太愈可望而不可即了。事實上,他們並不是李太太的朋友,只能算李太太的習慣,相與了五六年,知己知彼,呼喚得動,掌握得住,她也懶得費心機更培養新習慣。只有這時候進來的陳俠君比較上得她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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