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鐘書 > 上帝的夢 | 上頁 下頁
貓(4)


  「不是的——」

  「呀?」李太太倒詫異了。

  「是的,是的!」頤穀絕望地矯正自己。李太太跟建侯做個眼色,沒說什麼,只向頤穀一笑。這笑是愛默專為頤穀而發的。象天橋打拳人賣的狗皮膏藥和歐美朦朧派作的詩,這笑裡的蘊蓄,豐富得真是說起來叫人不信。它含有安慰、保護、喜歡、鼓勵等等成分。頤穀還不敢正眼看愛默,愛默的笑,恰如勝利祈禱、慈善捐款等好心好意的施與,對方並未受到好處。老白又引客人進來,愛默起身招待,心還逗留在這長得聰明的孩子身上,想他該是受情感教育的年紀了。建侯拍頤穀的肩說:「別拘謹!」李氏夫婦瞭解頤谷怕生,來了客人,只浮泛地指著介紹,遠遠打個招呼,讓他坐在不惹人注目的靠壁沙發裡。頤穀漸漸鬆弛下來,瞻仰著這些久聞大名的來客。

  高個子大聲說話的是馬用中,有名的政論家,每天在《正論報》上發表社評。國際或國內起什麼政治變動,他事後總能證明這恰在他意料之中,或者他曾暗示地預言過。名氣大了,他的口氣也大了。尤其在私人談話時,你覺得他不是政論家,簡直是政治家,不但能談國內外的政情,並且講來活象他就是舉足輕重的個中人,仿佛天文臺上的氣象預測者說,颳風或下雨自己都作得主一樣。他曾在文章裡公開告訴讀者一樁生活習慣:每天晚上他在上床睡覺以前,總把日曆當天的一張撕掉,不象一般人,一夜醒來看見的還是沒有撕去「昨日之日」。從這個小節,你能推想他自以為是什麼樣的人。這幾天來中日關係緊張,他不愁社論沒有題目。

  斜靠在沙發上,翹著腳抽煙鬥的是袁友春。他自小給外國傳教士帶了出洋。跟著這些迂腐的洋人,傳染上洋氣裡最土氣的教會和青年會氣。承他情瞧得起祖國文化,回國以後,就向那方面花工夫。他認為中國舊文明的代表,就是小玩意、小聰明、幫閒湊趣的清客,所以他的宗旨仿佛義和拳的「扶清滅洋」,高擱起洋教的大道理,而提倡陳眉公,王百穀等的清客作風。讀他的東西,總有一種吃代用品的感覺,好比塗麵包的植物油,沖湯的味精。更象在外國所開中國飯館裡的「雜碎」,只有沒吃過地道中國菜的人,會上當認為是中華風味。

  他哄了本國的外行人,也哄了外國人——那不過是外行人穿上西裝。他最近發表了許多講中國民族心理的文章,把人類公共的本能都認為中國人的特質。他的煙斗是有名的,文章裡時常提起它,說自己的靈感全靠抽煙,好比李太白的詩篇都從酒裡來。有人說他抽的怕不是板煙,而是鴉片,所以看到他的文章,就象鴉片癮來,直打呵欠,又象服了麻醉劑似的,只想瞌睡。又說,他的作品不該在書店裡賣,應當在藥房裡作為安眠藥品發售,比「羅明那兒」(Luminal),「渥太兒」(Ortal)都起作用而沒有副作用。這些話都是忌妒他的人說的,當然作不得准。

  這許多背後講他刻薄話的人裡,有和他互相吹捧的朋友陸伯麟,就是那個留一小撮日本鬍子的老頭兒。他雖沒講起抽板煙,但他的臉色只有假定他抽煙來解釋。他兩眼下的黑圈不但顏色象煙熏出來的,並且線形也象繚繞彎曲、引人思緒的煙篆。至於他鼻尖上黯淡的紅色,只譬如蝦蟹烘到熱氣的結果。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沒有象陸伯麟那樣親日的人或東西。一向中國人對日本文明的態度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因為西洋太遠,只能把日本偷工減料的文明來將就。

  陸伯麟深知這種態度妨礙著自己的前程,悟出一條妙法。中國人買了日本貨來代替西洋貨,心上還鄙夷不屑,而西洋人常買了日本古玩當中國珍品,在倫敦和巴黎舊貨店裡就陳列著日本絲織的女人睡衣,上面繡條蟠龍,標明慈禧太后御用。只有宣傳西洋人的這種觀點,才會博得西洋留學生對自己另眼相看。中國人抱了偏見,瞧不起模仿西洋的近代日本,他就提倡模仿中國的古代日本。

  日本文明學西洋象了,人家說它欠缺創造力;學中國沒有象,他偏說這別有風味,自成風格,值得中國人學習,好比說酸酒兼有釅醋之妙一樣。更進一步,他竟把醋作為標準酒。中國文物不帶盆景、俳句、茶道的氣息的,都給他罵得一文不值。他主張作人作文都該有風趣。可惜他寫的又象中文又象日文的「大東亞文」,達不出他的風趣來,因此有名地「耐人尋味」。袁友春在背後曾說,讀他的東西,只覺得他千方百計要有風趣,可是風趣出不來,好比割去了尾巴的狗,把尾巴骨亂轉亂動,辦不到搖尾巴討好。他就是為淘氣取名「䵣己」的人。

  科學家鄭須溪又瘦又小,可是他內心肥胖,並不枯燥。他曾在德國專攻天文學。也許受了德國文化的影響,他立志要做個「全人」,抱有知識上的帝國主義,把人生各方面的學問都霸佔著算自己的領土。他自信富於詩意,具有浪漫的想像和情感,能把人生的豐富跟科學的精確調劑融會。所以他談起天上的星來,語氣宛如談的是好萊塢裡的星。有一位中年不嫁的女科學家聽他演講電磁現象,在滿場歡笑聲中,羞得面紅耳赤,因為他把陰陽極間的吸引說得儼然是科學方法核准的兩性戀愛。他對政治、社會等問題,也常發表言論,極得青年人的愛戴。最近他可不大得勁。為了學生愛國運動鬧罷課的事,他寫一篇文章,說自己到德國學天文的動機也是雪國恥:因為庚子之役,德國人把中國的天文儀器搬去了,所以他想把德國人的天文學理灌輸到中國來,這是精神戰勝物質的榜樣。這樁故事在平時准會大家傳誦,增加他的名聲。不幸得很,自從國際聯盟決議予中國以「道義上的援助」,相類的名詞象「精神上的勝利」,也引起青年人的反感。鄭須溪因此頗受攻擊。

  西裝而頭髮剃光的是什麼學術機關的主任趙玉山。這個機關裡雇用許多大學畢業生在編輯精博的研究報告。最有名的一種、《印刷術發明以來中國書刊中誤字統計》,就是趙玉山定的題目。據說這題目一輩子做不完,最足以培養學術探討的耐久精神。他常宣稱:「發現一個誤字的價值並不亞于哥侖布的發現新大陸。」哥侖布是否也認為發現新大陸並不亞於發現一個誤字,聽者無法問到本人,只好點頭和趙玉山同意。

  他平時沉默寡言,沒有多少趣味。但他曾為李太太犧牲一頭頭髮,所以有資格做李家的慣客。他和他的年輕太太,不很相得。這位太太喜歡熱鬧,神經健全得好象沒有感覺似的。日常生活都要聲音做背景,留聲機和無線電,成天交替地開著。這已經夠使趙玉山頭痛。她看慣了電影,銀幕上的男女每到愛情成就時接吻,海陸空中會飄來仙樂助興。所以她堅持臥室裡有時必須開無線電,不管是耶穌誕夜,電臺廣播的大半是讚美詩,或是國慶日的晚上,廣播的是《卿雲歌》。可憐她先生幾乎因此害神經衰弱症。他們初到北平時,李氏夫婦曾接風請吃午飯,趙太太一見李太太,心裡就討厭她風頭太健,把一切男人呼來喚去。吃完飯,大家都稱讚今天菜好,歸功於廚子的藝術和建侯的提調。

  建侯說:「諸位別先誇獎!今天有趙太太,她在大學家政系得過學位,是烹飪的權威,該請她指教批評。」趙太太放不過這個掃李太太面子的好機會,記得家政學講義裡一條原則,就有恃無恐地說:「菜的口味是好極了,只是顏色太單調些,清蒸的多,黃燜和紅燒的少,不夠紅白調勻,在感受上起不了交響樂的那種效果。」那時候是五月中旬,可是趙太太講話後,全席的人都私下抽口冷氣。趙玉山知道他太太的話,無字不誤,只沒法來校勘訂正。

  李太太笑著打趣說:「下次飯菜先送到美容院去化了裝,塗脂擦粉,再請趙太太來品定。」陳俠君哈哈大笑道:「乾脆借我畫畫的顏色盆供在飯桌上得啦。」趙太太講錯了話,又羞又氣,在回家路上忽然想起李太太本人就是美容醫院的產品,當時該說這句話來堵愛默的嘴:「美容院還不夠,該送到美容醫院去。」只恨自己見事太遲,吃了眼前虧。從此她和李太太結下深仇,不許丈夫去,丈夫偏不聽話,她就冤枉他看上愛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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