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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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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星期多了,天健始終沒來過。才叔一天回來,說在路上碰見天健和一個年輕女子在一起:「他也含含糊糊,沒明白介紹是誰。想來是他新交上的女朋友——這小子又在胡鬧了!那女孩子長得不錯,可惜打扮有點兒過火,決不是本地人。天健聽說我們那天等他來吃飯,十分抱歉。他說本想來的,給事耽擱住了。過幾天他一定來,教我先向你致意,並且鄭重道歉。」 「『過幾天來』,過幾天呢?」曼倩冷淡地問。 才叔說:「隨他幾時來,反正我們不必預備。大家是親戚,用不著虛文客套。我想他昏天黑地在鬧戀愛,一時未必有工夫來。我們怕是老了!象我今天看見青年情人們在一處,全不眼紅。不知道為什麼,我只覺得他們幼稚得可憐,還有許多悲歡離合,要受命運的捉弄和支配。我們結過婚的人,似乎安穩多了,好比船已進港,不再怕風浪。我們雖然結婚只兩年,也好算老夫妻了。」 曼倩微笑道:「『別咱們,你!』」——這原是《兒女英雄傳》裡十三妹對沒臉婦人說的話;她夫婦倆新借來這本書看完,常用書裡的對白來打趣。才叔見夫人頑皮可愛。便走上去吻她。他給自己的熱情麻醉了,沒感到曼倩的淡漠。 那一宵,曼倩失了大半夜的眠。聽才叔倦懈地酣睡,自己周身感覺還很緊張、動盪。只靜靜躺著詫異,何以自己年紀輕輕,而對戀愛會那樣厭倦。不,不但對戀愛,對一切都懶洋洋不發生興味。結婚才兩年多,陳腐熟爛得宛似跟才叔同居了一世。「我們算穩定下來了」,真有如才叔所說!然而自認識才叔以來,始終沒覺到任何情感上的不安穩。怕外來勢力妨害她倆戀愛的發展,那當然有的。可是,彼此之間總覺得信託得過,把握得住。無形的猜疑,有意的誤解,以及其它精緻的受罪,一概未經歷到。從沒有辛酸苦辣,老是清茶的風味,現在更象泡一次,淡一次。 日子一天天無事過去,跟自己毫無關係,似乎光陰不是自己真正度過的。轉瞬就會三十歲了,這樣老得也有些冤枉。還不如生個孩子,減少些生命的空虛,索性甘心做母親。當初原有個空泛的希冀,能做點事,在社會上活動,不願象一般女人,結婚以後就在家庭以外喪失地位。從前又怕小孩子是戀愛的障礙,寧可避免。不知道才叔要不要孩子,怕他經濟又負擔不起。這害人的戰事什麼時候會了結…… 曼倩老晚才起來。她起床時,才叔已出門了。她半夜沒睡,頭裡昏沉沉,眼皮脹結得抬不甚起。對著鏡子裡清黃的長臉,自己也怕細看。洗面漱口後,什麼勁兒都鼓不起。反正上午誰也不會來,便懶得打扮。休息了一會,覺得好受些。老媽子已上街買菜回來,曼倩罩上青布褂子,幫她在廚房里弄菜做飯。正忙得不可開交,忽聽見打門聲,心裡想這時候有誰來。老媽子跑去開門。曼倩記起自己蓬頭黃臉,滿身油味,絕對見不得生人,懊悔沒早知照老媽子一聲。只聽老媽子一路叫「奶奶!」,直奔灶下,說有個姓周的,是先生那門子親戚,來看先生和奶奶,還站在院子裡呢,要不要請他進來。 曼倩知道天健來了,窘得了不得。給老媽了那麼嚷,弄得無可推避,當時要罵她也無濟於事。出去招呼呢?簡直自慚形穢,畢竟客氣初見,不願意丟臉。要是進臥室妝扮一下再見他,出廚房就是天井,到中間屋子折入臥室,非先經過天井不可。不好意思見客,只得吩咐老媽子去道歉,說先生不在家,等先生回來告訴他。老媽子大聲應著出去了。曼倩一陣羞恨,也不聽老媽子把話傳得對不對,想今天要算是無禮慢客了,天健明知自己在灶下不肯出見。也許他會原諒自己上灶弄得烏煙瘴氣,倉卒不好見客。然而號稱「才貌雙全」的表嫂竟給煙火氣熏得見不了生客,也夠丟人了!這也該怪天健不好,早不來,遲不來,沒頭沒腦地這會子闖來。曼倩正恨著,老媽子進來報客人去了,說星期六下午再來。曼倩沒好氣,教訓老媽子不該有人來直嚷。結果老媽子咕嘟起嘴,鬧著要不幹,曼倩添了氣惱。到才叔回家午飯,曼倩告訴他上午的事,還怨他哪裡來的好表弟,平白地跟人家搗亂。 夫婦倆雖說過不特地招待天健,星期六午時才叔還買些糕點帶回。飯後曼倩用意重新修飾一番。上次修飾只是對客人表示敬意,禮儀上不許她蓬頭黃臉出來慢客。這回全然不同。前天避面不見的羞愧似乎還在她意識底下起作用。雖然天健沒瞧見她,而曼倩總覺得天健想像裡的自己只是一個煙熏油膩、躲在灶下見不得他的女人。今天需要加工夫打扮,才能恢復名譽。無意中脂粉比平日施得鮮明些,來投合天健那種粗人的審美程度。三點多鐘,天健帶了些禮物來了。 相見之後,曼倩頗為快意地失望。原來他並不是粗獷浮滑的少年,曼倩竟不能照她預期的厭惡他。象一切航空人員,天健身材高壯,五官卻雕琢得精細,態度談吐只有比才叔安詳。西裝穿得內行到家,沒有土氣,更沒有油氣。還是初次見面呢,而他對自己的客氣裡早透著親熱了,一望而知是個善於交際的人。才叔和他當然有好多話可講;但她看出他不願一味和才叔敘舊,冷落著自己,所以他時時把談話的線索放寬,撒開,分明要將自己也圈進去。是的,事實不容許她厭惡天健,除非討厭他常偷眼瞧自己。 有一次,天健在看自己時,剛跟自己看他的眼鋒相接,自己臉上立刻發熱,眼睛裡起了暈。象鏡面上呵了熱氣,而天健反坦白地一笑,順口問自己平時怎樣消遣。這人好算得機靈!因為天健送的禮不薄,夫婦倆過意不去,約他明晚來便飯。那頓預定要吃的飯,始終沒省掉。 明天,曼倩整下午的忙,到百凡就緒,可以託付給老媽子了,才回房換好衣服,時間尚早,天健已來,才叔恰出去訪友未回。曼倩一人招待他,盡力鎮住靦腆,從腦子犄角罅縫裡搜找話題。虧得天健會說話,每逢曼倩話窘時,總輕描淡寫問幾句,仿佛在息息擴大的裂口上搭頂浮橋,使話頭又銜接起來。曼倩明白他看破自己的羞縮,在同情地安撫自己,想著有點滑稽,也對他感激。天健說,他很想吃曼倩做的菜,而又怕曼倩操勞,所以今天的心理不無矛盾。更說他自己也會燒菜,找一天他下廚房顯顯手段。曼倩笑道:「虧得我沒早知道你有這本領!我本不會做菜,以後你來吃飯,我更不敢做,只好請你吃白飯了。」 天健有與人一見如故的天才,興會蓬勃,能使一切交際簡易化。曼倩不知不覺中松了拘束。才叔回來,看見他倆正高興說笑著,曼倩平時的溫文裡添上新的活潑,知道他夫人對他表弟的偏見已經消釋,私心頗為欣慰。到坐下吃飯時,三人都忘了客套,尤其是曼倩——她從來沒覺得做主婦這樣容易,招待客人的責任這樣輕鬆。天健敘述許多到本地來以前的事,又說一個同鄉人家新為他佈置一間房,有時玩得太晚了,可以在校外住宿。才叔忽然想到和天健一起走的那個女人,問道:「同你一起玩兒的女孩子不會少罷?那天和你逛街的是誰?」 天健呆了一呆,說:「哪一天?」 曼倩頑皮地插嘴道:「意思是說:『哪一個?』想他天天有女朋友同玩的,所以多得記不清了。」 天健對她笑說:「我知道表嫂說話利害!可是我實在記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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