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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感(5)


  作家驚惶失措說:「唉!咱們倆翻起臉來了!你五十生辰那一天,我不是還為你在報紙副刊上出個慶祝專號,寫了幾千字的頌詞,把你大捧特捧麼?誰知道你多喝了酒,當天晚上就得急病死了!我沒有能和你訣別,正引為憾事,今天不期而遇,大家都該高興,你為什麼翻面無情?」

  「嚇!我的命就害在你手裡,還說什麼交情!你的副刊簡直就是訃刊,你的壽文送了我壽終正寢,你捧我真捧上了西天。你不知道自己多利害,你的筆是刀筆,你的墨水等於死水,你的紙賽得閻羅王出的拘票。不但你小說劇本裡的人都是木雕泥塑的死東西,真正的活人經你筆上一描寫敘述,也就命盡祿絕。假使你不寫那篇文章,我還有好幾年的壽命呢。你試想你那篇文章的頌贊,象不象追悼會上講死人的好話?我那裡當得起這種恭維!把我的福分都折盡了!我在這裡專等你來討命。」

  作者聽他數說時,忽然起一個不快意的念頭,梗在心中,象胃裡消化不了的硬東西。臨死以前,剛寫了一個自傳,本來準備諾貝爾獎金到手後出版的。照那資本家的說法,一到自己筆下,人物休想活命,那末自己這一次並不是氣死的,致命的原因怕就是那個自傳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有這樣一枝殺人不見血的筆,不該自殺地寫什麼自傳,真是後悔無窮!且慢,好不傻!事到如今正好將錯就錯,打發了這些討命鬼再說,就對群眾道:「既然如此,我已經惡貫滿盈,自食其報,償過你們的命了。我不是寫自傳麼?這不等於自殺?算了,算了!咱們大家扯個直,我也不虧你們什麼。」

  那些人一齊叫起來:「好便宜!你的死那裡算得自殺?好比貪嘴吃河豚,中了毒送命,那算不得厭世。我們還是向你要命!要命!」

  作者慌得搓著手,在地上轉,喃喃自語說:「這可真要了我的命!」

  鬍子說:「現在我可以判決了。我想派你投生到——」

  作者向他鞠躬行禮說:「司長先生,我請求你先聽我一句話。我這輩嘗夠了文學生活的味道,本來妄想來生享受些人世間的榮華富貴,現在我不指望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求你從輕發落,按照自作自受的原則,罰我來生還做個作者罷。」

  鬍子驚奇道:「還做作者?你不怕將來又有人向你要命麼?」階下的人都睜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解釋道:「我只翻譯,不再創作,這樣總可減少殺生的機會。我直譯原文,決不意譯,免得失掉原書的生氣,吃外國官司。譬如美國的時髦小說『Gone With the Wind』,我一定忠實地翻作『中風狂走』——請注意,『狂走』把『Gone』字的聲音和意義都傳達出來了!每逢我譯不出的地方,我按照『幽默』、羅曼諦克』、『奧伏赫變』等有名的例子,採取音譯,讓讀者如讀原文,原書人物的生命可以在譯文裡人壽保險了。再不然,我不幹翻譯,只編戲劇。我專編歷史悲劇,象關公呀,嶽飛呀,楊貴妃呀,綠珠呀,昭君呀,有的是題目。歷史上的人物原是已死的,悲劇裡該有死人,經過這樣加倍雙料的死亡,總沒有人會告我害他的命了。再不然,我改編莎士比亞。這位同行前輩曾經托夢給我,說他戲裡的人物壽命太長,幾百年活得不耐煩了,願意一死完事,請我大發慈悲,送他們無疾而終罷。他說這是他們洋人所謂『mercy killing』。他還恭維我『後生可畏』,向我打拱作揖,說『拜託拜託!』呢。」

  司長說:「我自有好辦法。大家聽著。他作自傳的本意雖然並非自殺,他為人祝壽的用心也不是要使人減壽。這兩事可以抵消,他跟資本家之間就算扯個直了。他剝奪了書裡人物的生命,這一點該有報應。不妨罰他轉世到一個作家的筆下也去充個角色,讓他親身嘗嘗不死不活的滋味。問題是,這一類的作家太多了,我派他到誰的筆下去呢?有了,有了!陽世有一位青年人,正在計劃一部破天荒的綜合體創作,用語錄體小品文的句法、新詩的韻節和格式、寫出分五幕十景的小說。紙、墨、筆都預備好了,他只等著『靈感』,等他『神來』之候,我就向他頭腦裡偷偷送個鬼去。先生,」——鬍子轉臉向我們的作家道:「先生,你去充當書裡主人翁最好沒有了!你是天才,你的那位後起者恰恰要在書裡描摹天才的性靈和生活。」

  書裡一個角色啞聲問:「司長說的是『性靈和生活』,還是『性生活』?我沒有聽清楚。假如那青年作家注重在後者,豈不太便宜了我們這個公敵?」

  鬍子笑說:「諸位放心。那個青年人傳授了這位先生的衣缽,到他書裡,你就不知死活,更談不到什麼生活。」

  「贊成!」「公正的司長萬歲!」群眾歡呼。我們這位作者提出最後無希望的抗議道:「司長先生,我個人的利害,早已置諸度外,逆來順受,這一點雅量我還有。可是你不該侮辱文藝呀!那位青年等候『神來』,你偏派我的魂靈兒去『鬼混』,他要求的是『靈感』,不是『鬼迷』。你叫我受委屈可以,你要和崇高的文藝開惡毒的玩笑,那無論如何我不答應。文藝界同人知道了要動公憤抗議的。眾怒難犯,還請三思。」

  「神者,鬼之靈者也,」司長說,「先生當之無愧,這事不要緊。」作者聽他通文,不知道是他杜撰的句子,以為出於權威性經典著作,啞口無言。在大眾嗤笑聲中,他的靈魂給一個穿制服的小鬼押送上路。

  這位青年作家等候靈感,實實足足有三年了,從前儲備的稿紙現在都漲不知多少倍的價,一張空白稿紙抵得上一元花花綠綠的紙幣,可是靈感左等不來,右等還不來,也許迷失了路,也許它壓根兒不知道青年作者的住處。青年人急智生,恍然大悟,要寫處女作,何不向處女身上去找。所以我們這位作者的靈魂押送到的時候,青年正和房東的女兒共同探討人生的秘密。押送的小鬼是個守舊派,忙別轉了臉不窺看陰私。我們的作者在這生死關頭,馬上打定主意,想無論如何,總比送進那青年的腦子裡好。他趁那小鬼不注意,飛快地向房東女兒的耳朵裡直鑽進去,因為那姑娘和那青年扭作一團,只有兩隻耳朵還暢通無阻。這樣,他無意中切身證實了中世紀西洋基督教神學家對於童貞女瑪利亞懷孕的解釋,女人的耳孔是條受胎的間道(quae per aurem concepisti)。那青年喪失了書裡的角色,那女孩子獲得了肚子裡的胎兒。他只好和她成為眷屬,書寫不出了,把寫書的手筆來替丈人家開的雜貨鋪子記流水賬。他唯一的安慰是:中國的老式賬簿每行另起,一行寫不到底,頗象新詩,而記帳的字句,不文不白,也充得過亦文亦白的語錄體。那押送小鬼回去了大受司長申斥,才認識到為了公事就得窺探私情。

  據說,那孩子一生下地就笑,看見父親,笑得愈有一種勝利的表情。親戚們都說這孩子的命運一定大吉大利。直到現在,我們還猜不出這孩子長大了是否成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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