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鐘書 > 上帝的夢 | 上頁 下頁
靈感(4)


  人雖然那麼多,聲音卻有氣無力,又單薄又軟弱,各自一絲一縷,沒有足夠的粘性和重量來合成雄渾的呐喊。作者定睛細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富的貧的,各色人都全。每人害大病似的,無精打彩,身子不結實,虛飃飃地不能在地上投一個輪廓鮮明的影子。他們向自己伸出的手,都微顫著,仿佛悲憤時強自抑制的聲音。這種人有什麼可怕!他們中間有纏小腳的老婆婆,有三五歲的小孩子,有一團邪氣(雖然這氣象泄了)女人,決不會是受他影響而革命的烈士。除非——除非他們的命被志士們革掉了,所以追究到他身上。他們壓根兒該死,有什麼可怕!作者雄赳赳上前一步,咳聲幹嗽,清一清嗓子,說:「別吵呀!你們認錯了人罷!我一個都不認得你們,一個都不認得。」

  「我們認得你!」

  「那當然,自己全不知道的人卻知道自己,這就是名氣。你們認識我,有什麼用?問題是,我不認識你們呀。」

  「你不認識我們!你別裝假!我們是你小說和戲曲裡的人物,你該記得罷?」說著,大家挨近來,伸長脖子,仰著臉,叫他認,七嘴八舌:「我是你傑作《相思》的女主角!」「我是你名著《綠寶石屑》裡的鄉下人!」「我是你大作《夏夜夢》裡的少奶奶!」「我是你奇書《落水》裡的老婆婆!」「我是你劇本《強盜》裡的大家閨秀!」「我是你小說《左擁右抱》裡的知識分子!」「我是你中篇《紅樓夢魘》裡鄉紳家的大少爺!」

  作者恍然大悟說:「那末咱們是自己人呀,你們今天是認親人來了!」

  「我們向你來要命。你在書裡寫得我們又呆又死,生氣全無;一言一動,都象傀儡,算不得活潑潑的人物。你寫了我們,沒給我們生命,所以你該償命。」

  一個面目模糊的女人搶先說:「你記得我麼?只有我的打扮,也許還多少表示我是你書裡什麼樣的角色。你要寫我是個狠心美貌的女人,顛倒、毀滅了不知多少有志的青年。可是你筆下寫出來的是什麼?既不是象人的女人,又不是象女人的人,沒有可能的性格,留不下清晰的相貌。譬如你說我有『水淋淋的眼睛』,又說我有『銳利得能透視靈魂的目光』,嚇!真虧你想得出!又滴水,又尖利,我的眼睛又不是融雪天屋簷上掛的冰楞!你描寫我講話『乾脆』,你聽我的嗓子是不是幹得要裂,脆得要破?你耽誤了我的一生,現在怎麼辦哪?」

  旁邊一個衣冠端正的老頭子上氣不接下氣說:「我在你的書裡一出世就老了,那倒不算什麼。可是老人該有老人的脾氣啊,象我這種身體,加上這一把年紀,還有興致和精力來討姨太太,自尋煩惱麼?你這人呀!不但不給我生命,並且糟塌我的第二生命——名譽。我又沒有老命來跟你拚;好容易今天碰到你,我先向你要了命,然後跟你拚——」老頭子太緊張了,一陣嗆,說不下去。

  一個黑大漢拍老頭子的肩,說,「老傢伙,你話也說得夠啦,讓我來問他。喂,你認得不認得我?我就是您筆下寫的粗人,您看我象不象哪?短褂子,卷上袖口,動不動拍著胸脯,開口『咱老子』,閉口『他媽的』。您書裡說我『滿嘴野話』,『咱老子』和『他媽』,倆口兒不就合成一家麼?『野』在那裡!我是你筆下的粗人,按理,我得先給你幾個耳刮子,再來算這筆帳,可是,天哪!你打我耳刮子,我也沒有氣力還手。你說可憐不可憐!」

  這時候角色都擠上來講話,作者慌得也沒工夫欣幸,假如自己真寫成一個生龍活虎的粗人,今天就免不了挨打。還有幾個角色直接向司長呼籲,要求他快把作者定罪處罰。司長微笑道:「這事雖比不上留聲機的唱片,咱們也得兩面都聽聽呀!作者先生,你對他們的一面之詞,有什麼答覆?」

  作者急出主意來了,對階下的群眾說:「你們講的話,也有片面的理由,但是,沒有我,那來你們呢?我是產生你們的,算得你們的父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為人不要忘本,你們別跟我為難。」

  司長撚著鬍子冷笑。

  一個男角色怒叫道:「你在書裡寫我鬧家庭革命,為理想逼死老子,現在又講起孝順來了?」

  一個女角色抿著嘴笑道:「你是我爸爸,那末媽媽呢?」

  另一個不男不女的角色聲淚俱下說:「我只知道『母親之愛』,偉大、純潔的『母親之愛』。我在你的書裡,從不覺得父親有存在的必要。」

  一個中年人說:「養活孩子的父親還不能博得兒女們的同情,何況你是靠我們養活的。你把我們寫得死了,你可以賣稿子生活,這簡直是謀財害命,至少也是貪圖遺產。所以,我們該是你的衣食父母。」

  那老頭子聽了點頭讚歎說:「這才象句話。」

  那粗人指著自己鼻子說:「咱老子!」

  那都會女人扭著身說:「『父母』的『母』?我可不愛做。年輕人也可以養活老人。反正為父親而犧牲自己身體的年輕姑娘,有的是。」

  一個意料不到的洪大的聲音在人堆裡叫:「我總不是你產生出來的!」把一切聲音都鎮下去。

  作者一看,喜出望外。說話的人非別,是比自己早死幾天的一位提倡文化事業的資本家,生平最要好的朋友。這位資本家原是暴發財主的兒子,少年有志,嫌惡家裡發財的時期太短,家裡的錢還刺眼地亮、刺鼻地臭。他父親也有同感。於是老子一心和紳士、官僚結交,兒子全力充當頹廢派詩人,歌唱著煙、酒、蕩婦,以及罪惡。他相好的女人有一把;抽的煙、喝的酒和各種牌子也湊得成國際聯盟,只是什麼罪惡也沒有犯過,除了曾寫過幾首非由自出的自由詩。

  一天,他和情婦上飯館,忽然注意女人的口紅老是拌著飯和菜同吃下肚去,所以一頓飯吃完,嘴唇也褪了顏色,非重塗不可。遺傳的商業本能在他意識裡如夢初醒,如蛇起蟄。他不做頹廢詩人了,改行把老子的錢來開工廠。這工廠第一種出品就是「維他命唇膏」。這個大發明的功效,只有引他的廣告部主任的妙文來形容:「美容衛生,一舉兩得」;「從今以後,接吻就是吃補藥」——下面畫個道士裝的少年人摟著一個帶發尼姑似的女人,據說畫的是賈寶玉吃胭脂。「充實的愛情!」——下面畫個嘻開嘴的大胖子,手攙著一個骨朵著嘴的女人,這嘴鼓起表示上面濃塗著「維他命補血口紅」。這口紅的化學成分跟其他化妝的唇膏絲毫沒有兩樣,我們這位企業家不過在名稱上輕輕地加上三五個字,果然迎合了一般人愛受騙的心理,把父親給他的資本翻了幾倍。他又陸續地發明了「補腦益智生髮油」,「魚肝油口香糖」,細腰身女人吃了不致發胖的特製罐頭「保瘦肥雞」。到四十歲,財發夠了,他舊情未斷,想起少年時的嗜好,贊助文學事業。

  他和我們這位作者一見如故,結下了生死交情。資本家五十生日,作者還徵集稿件慶祝呢。他現在看到朋友,膽子大壯,招手說:「你來得正好!快幫我分辯一下。」

  「分辯!」資本家鼻孔裡出冷氣說:「我也要向你算賬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