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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感(3)


  那鬍子哈哈笑道:「先生錯了!我給你的書壓得腰和背還隱隱酸痛,恕我不便還禮,生受你這一躬到底了。這兒雖是從前的地府,我可不是什麼退位的末代皇帝,也不是新任的故宮博物院院長。照例,帝制取消,宮殿該改成古物保管所,只是十八層地獄裡所有的古物都是刑具。人類幾千年來雖然各方面大有進步,但是對於同類的殘酷,並未變得精緻文雅。譬如特務機關逼取口供,集中營懲誡俘虜,都保持野蠻人粗樸有效的古風。就把中國為例,在非刑拷打裡,你就看得到古為今用的國粹,鼻孔裡灌水呀,火烙夾肢窩呀,拶指頭呀,以及其他『本位文化』的遺產。所以地獄原有的刑具,並非過時的古董,也搬到人間世去運用了。這裡是『中國地產公司』,鄙人承乏司長。」

  作者正後悔自己的大禮行得冤枉,聽見鬍子最後一句話,又發生興趣,想我有天才,他弄地產,這倒是天造地設的妙對。就問道:「地皮當然值錢啦,可是這兒是地心,會有人來交易麼?想來是地皮給貪官污吏刮光了,所以你們這種無孔不入的商人,隨著戰時掘地洞躲空襲的趨勢,鑽到地底下來發利市了。」

  那司長不動聲色說:「照你那麼說,『中國地產公司』是要把中國出賣給人了。主顧當然不少,可是誰出得起這無價之寶的代價呢?假使我是地道的商人,我咬定要實實在在的利益,一不做虧本生意,二不收空頭支票。所以,中國這筆買賣決不會跟任何人成交,也決不會象愚蠢的政治家把中國零售和批發。你完全誤解了我們的名稱的意義。我們是專管中國地界裡生產小孩子的機關。地獄雖然遷往人間,人總要去世的,靈魂投胎轉世,六道輪回該有人來管呀。一切中國地面上生育的人和動物都歸我們這兒分派。」

  「為什麼叫『公司』呢?」

  「這『司』字是傳統稱呼,陰間不是原有『賞善司』『罰惡司』麼?所以鄙人的銜頭是司長,不是經理。『公』字呢,那無非表示本機關辦事的公平、公正,決不納賄舞弊,冤屈好人錯投了胎。我這一部又濃又黑的鬍子就是本司辦事精神的象徵。」

  「我明白這是雙關,」作者自作聰明說,「有鬍子的是老公公,因此司長的美髯可算是大公無私的表現。」

  「先生敏銳的心思又轉錯彎了!這是你們文人的通病吧?號稱『老公公』的不必要有鬍子,從前的太監不就叫『老公公』麼?先生總知道西洋大法官的標識,是頭上戴的白假髮。人世間風行的那些講中國文明而向外國銷行的名著,先生想也看過些。咱們國家、人民、風俗、心理不是據說都和西洋相反麼?咱們是東方民族,他們偏要算西方民族;咱們是中國人,他們老做外國人;咱們招手,手指向下,他們招手,硬把手指朝上;咱們敬禮時屈膝,他們行敬禮反而舉手;他們男人在結婚前向女人下跪求愛,咱們男人在結婚後怕老婆罰跪;一切的一切,你瞧多彆扭!以此類推,咱們愛面子,他們就不要臉;咱們死了人穿白,他們死了人帶黑;他們的公正官吏頭戴白假髮,我們這裡主持公道的人下巴該培養天然的黑鬍子。這樣我們才不破壞那些比較東西文明的學者們歸納出來的規律,也表示除掉這把胡了的顏色永遠是漫漫長夜,此外天下就沒有『不白』的冤枉事!」

  司長鬍子飄揚,講得十分有勁,須縫裡濺出口沫。我們的作者邊聽邊打主意。公正的人最討厭,最不講情面,要是聽他安排,怕到不了美國,早溜一步為妙。他起身含笑告辭:「今天兄弟不小心,書架塌下來帶累貴處,又妨害了先生的公事,真是抱歉得一言難盡。不過,借此認識了先生,聽到許多高論,這也是意外奇緣,哈哈。兄弟將來寫回憶錄,一定把貴司大大表揚一下。兄弟不再耽擱了,請吩咐貴下人把掉下來的拙作搬進來。我想挑一兩種簽字送給先生,一來留個紀念,二來有鄙人簽名的書,收藏家都會出重價搶買,就算賠償貴處房屋的修理費。」

  「那不消費心。可是先生既來,不能隨便去。」司長說時,捋著鬍子,安坐不動。

  「為什麼不能?」作者怒衝衝地質問。「你手下人敢攔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天才?我並非有意跟你們搗亂,我這一次的墮落完全是意外的、偶然的。」

  「天下就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妝、戴了面具的必然。陽世間人死後都到我們這兒來,各有各的來法。可是,這不同的來法根據一條不偏不頗的定律:『作法自斃,請君入甕。』一輩子幹什麼事,臨死就在那事上出個岔子,叫他投到。你是作者,所以你的書壓破了地,你跟隨它們下來。今天早晨,有位設計衛生設備的工程師的靈魂,你猜他怎麼來的?他掉在抽水馬桶裡,給什麼莽撞人直抽下來!我這屋頂常常或破或漏,我自己有時給打痛了頭,有時淋了一身髒水。不過,為公家辦事,吃苦是應該的。」

  「那麼,你想派我做什麼呢?

  「這個,我還在考慮。你生前消耗了大量墨水,照例我該派你來世做烏賊魚,吐墨水。可是你又糟塌了不少的紙,你該投胎變羊,供給羊皮紙的原料。你當然也在寫作生活裡用退了無數筆鋒,這樣,我得派你做兔子、耗子或者還是羊。然而你是新作家,毛筆在你手裡好象外國人手裡的中國筷子。你常用的是鋼筆尖和自來水筆的白金筆頭,我不知道什麼生物身上出這兩種金屬。萬不得已,只能叫你轉世做個大官,他心腸裡和臉皮上也許可以刮下些鋼鐵。白金呢,好在白金絲發、藍寶石眼睛的女人是現成的典型人物。最後,按照你藏頭露尾、用好幾個筆名投稿的習慣,你該來生做個累犯盜案遭通緝的積賊。非得常常改姓換名不可。不過,你只有一條命,總不成一身又是女人,又是男子,又是墨魚,又是白兔子呀!所以——喂,你走不了!門外有人在等著你,跟你算賬。」

  我們的作者聽那鬍子愈說愈不象話,正要拉開門直向外跑,又停下來回頭冷笑道:「什麼!跟我算賬!哈哈!司長先生,你笑我不知道『最近世界大勢』,那句話讓我原璧奉還。你以為現代的天才還是潦倒寒酸不善理財的夢想者,一頭長髮、一屁股債麼?你還中著浪漫主義的餘毒,全沒有認識現實生活呢!我們不是笨人,瞭解經濟在生活裡的重要,還怕自己不夠精明,所以雇用了經紀人和律師來保障我們的利益。大宗的版稅和稿費,我們拿來合股做買賣。當然有許多文化人是名副其實的斯文叫化,我可是例外哪!我臨死的時候,就有幾個劇本的上演稅沒收到,幾本小說的版稅沒領,幾千股股票沒有脫手,一家公司的本期利息沒領出。只有我向人家討債,那有人和我算未清的帳目!你這話想哄誰?」

  「先生善於抓住現實——我的意思是抓住現款和實利,那不消說。門外那些人也並非來算銀錢的賬,他們向我告你的狀。」

  「告我什麼?大不了是誹謗、抄襲,或是傷害風化。文人吃官司不外這三種緣故。」——作者深知道,文人不上公堂對簿,不遭看管逮捕,好比時髦女人沒有給離婚案子牽涉出庭,名兒不會響的。

  「告你謀財害命。」這後面四個字說得好象在鋼鐵模型裡鑄出來的。

  作者嚇呆了。過去幾十年的生活,瞬息間在心上纖悉不遺地瞥過,全沒有那一會事。只有一時期作品裡曾經宣傳革命,也許少年人傻氣,經不起煽動,犧牲了頭顱和熱血。這上面難保不造孽。那時候,自己想保人壽險,太太要生孩子,都非錢不行呀!為自己的壽命跟老婆兒子的生命起見,間接地把作品害了人的性命,那也不算什麼。何況那許多志壯氣盛的孩子視死如歸,決不會後悔,向自己倒搬賬。他膽子又壯起來,「哼」了一聲,拉開辦公室門,身子還沒全出去,只聽中面叫喊:「還我命來!」

  院子裡擠滿了人,直溢出大門以外。穿制服的僕役在走廊的階石上攔住這群人,不許他們沖進辦公室來。鬍子拍作者的肩說:「事已如此,你總得和他們對個是非了。」兩人在辦公室門前站住。那群人望見作者,伸著雙手想湧上來,不住地喊:「還我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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