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鐘書 > 上帝的夢 | 上頁 下頁
靈感(2)


  他心上正在盤算著怎樣措詞,偏偏接二連三看到上面所說的社論。第一篇已經惱了他,因為他想,這是自己私人的財產損失,一牽上國家民族等大題目,就把個人的形象比襯得渺小了。他一眼瞧見第二篇的標題是向自己賀喜,生氣得把報紙一撕兩半。他勉強捺住火,看完第三篇,背上象澆了冰水。讀到第四篇的結句,他急得昏厥過去。

  那天晚上,他病榻前立著不少男男女女,來問病的團體代表、報館採訪、和他的崇拜者。除掉採訪們忙在小本子上速寫「病榻素描」以外,其餘的人手裡都緊握一方準備拭淚的手巾,因為大家拿准,今天是送終來了。有幾位多情善感的少女讀者,心裡還怙惙著,怕一方小手帕不夠用,僅能遮沒夾肢窩的旗袍短袖不象男人大褂的袖子,可以補充應急。我們這位作家抬眼看見病榻前擁擠的一大堆人,還跟平時理想中臨死時的情景符合;只恨頭腦和器官都不聽命令,平時備下的告別人世的一篇演說,此刻記不全也說不清。好容易掙扎出:「我的作品……將來不要編全集……因為……」他想說的句子也許太長,至少他餘下的生命太短,不容許他說完。

  許多人豎起象獵狗般的耳朵,失望地象豬耳朵般下垂。出來以後,大家熱烈辯論他不要編全集的理由。有人說,這因為他作品太多,竭力搜羅也收集不全。也有人說,他一定還有許多小說、劇本沒有寫出來,已印行的作品不夠表示他的全部才華。這兩派的爭論成為現代中國文學史裡最有趣的一章。一位批評家在追悼會上激昂地說:「他的精神是不死的,他的傑作永遠存在,是他給我們最寶貴的遺產!」一個小讀者私下舒一口氣說:「他的身體總算是死定了!他不會再出版新書,否則我真要破產了!」這位讀者的書都是花錢買的,那位批評家所有的書當然是作者簽名贈送的。

  我們這位作者一靈不昧,覺得死倒也不錯;精神輕鬆,仿佛在身體燥熱時,脫去了一件厚重的外衣,身上本有的病痛,也象衣縫寄生的蚤虱,隨同衣服解除。死是死了,死後境界不知怎樣。象自己這樣對社會和文化大有貢獻的人,天堂早該派代表來歡迎招待才對。難道天堂真出於迷信,並沒有那麼回事麼?為了安置自己,也得加工趕造一所呀!不過,老住在天堂裡也怪乏味的。除非象摩罕默德安排下的天堂,那裡可以佔有七十二位隨時隨意恢復處女狀態的美人,空中成群飛著脆皮的烤鵝和烤鴨,撲到嘴邊來挨吃,那還有點意思,只恨寫作過勤,常發腸胃病,多吃了燒烤怕反而害事,鴨子的脖子上想來會也掛著一瓶「胃去病」、「若素」或者「清快方便丸」的。

  女人的數量也似乎太豐富了,一時享受不了那許多。假使七十二人相貌各不同,個人的審美標準總有局限,難保不偏寵了誰,結果爭風吃醋;應付不了兩個吵嘴女人的他怎吃得消七十二位象泡菜那樣又酸又辣的娘兒們?聽來這七十二個狐狸(Houris)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都是黑頭發,黑眼睛,水蛇腰,相貌沒有絲毫兩樣。試想,老守著一個女人還嫌單調,這一個女人用乘法變了七十二倍……他嚇得不敢再想下去。

  文人講戀愛,大半出於虛榮,好教旁人驚歎天才吸引異性的魔力。文人的情婦只比闊人的好幾輛汽車、好幾所洋房,不過為了引起企羨,並非出於實際的需要。既然進天堂的每個人都有地煞星數目的女人,自己在性生活方面沒法擺闊。借此積累點抒情詩和懺悔錄的資料呢,那倒不錯,只不知道天堂裡有人看書麼?自己去了也許可以開讀書的風氣,又何妨帶幾本作品去送同堂呢?因此,我們的作家踱進了他的書房。

  他踏進書室,覺得腳下有些異樣。地面好象餓空的肚子給石塊壓得要陷下去,還在鼓氣掙扎著掀上來。原來書架上自己的著作太多了,地載不起這分量。看來地的面子有些保不住,漸漸迸出裂紋。他趕快搶架子上的書。誰知道「拍」的一聲,地面裂開一個大口子。架上的書,大的小的,七零八落地掉進地洞;他立腳不住,在崩塌的動力下,從亂書罅縫裡直陷下去。他抱著胸脯,縮著脖子,變成了一切書衝撞的目標,給書砸痛了頭,碰傷了肩膀,擦破了皮膚。他這時候才切身認識自己作品的勢力多少重大,才懊恨平日沒有抑止自己的創作衝動,少寫幾本書,每本書少寫幾萬字。

  好容易,書都在身子前後左右摩擦過去了,遍體傷痕,一個人還是在無底的錯暗裡跟著這書陣的尾梢飄降。心裡益發慌張,想這樣沉下去,豈不通過地心,把地球跌個對穿。忽然記起在小學時讀的地理,地殼子那一面就是西半球,西半球就是美洲。美國是一切舊大陸作家的金銀島,不成功的人到那裡可以成功,成功的人到那裡可以收穫。每個作家都該去遊歷、演講,為作品開闢市場,替美國人減少些金元的負擔。一跌直到美國,那是第一妙事,又爽快,又新鮮,又免得坐飛機、坐船出事故的危險。他想到這裡,身子愈低降,心氣愈高昂。感謝天道畢竟有知,沒虧負一生的苦幹。原來好作家的報應,是跌到美國去,不是升天堂!俗語說「一交跌在青雲裡」,真有這一回事。

  他正自我陶醉著,身子碰得震盪一下,停止下降,居然沒摔痛。爬起來看,原來是一間大屋子,壁上掛有地圖。他從屋頂破裂處掉進來,他的書把地面鋪得又軟又厚,不致跌傷筋骨。他方才懊悔寫的書太多太厚,現在忻幸書多書厚很有用處。只是砸破了人家屋頂怎麼辦?腳下的書忽然掀動起來,掀倒了他。門外沖進許多穿制服的人,拉他下了書堆,把搬的搬,扔的扔,踢的踢,從書底下扶起一位壓得頭腫臉青的大鬍子。屋裡的陳設也露出來了,是一間講究的個人辦公室。穿制服的人有的替那鬍子拍灰,拉衣服,有的收拾屋子,把翻倒的桌子和椅子整理好。作者一瞧這種官僚氣派,惶恐得不得了,怕冒犯了一位要人。那鬍子倒客氣地對他說:「隨意坐罷。」又吩咐手下人都出去。作者才注意到那人繞嘴巴連下巴的鬍子,又黑又密,說的話從鬍鬚叢裡滲出來,語音也仿佛黑漆漆、毛茸茸的。

  「先生的大作真是『一字千斤』哪!」那鬍子也坐下來,撫摸頭上的包,說時苦笑,他的鬍子妨礙著笑容的發育完全。

  我們的作者看見鬍子不但不和自己為難,反而恭維「一字千金」,膽子立刻壯起來,傲然說:「沒有那麼貴。我先請問,貴處是不是美國?折合美金,我的稿費並不算貴。」

  「這兒不是美國。」

  「那末,這是什麼地方?」

  「敝處就是世上相傳的地府。」

  作者慌得跳起來說:「豈有此理!我自信一生為人不該有這樣的果報,到地獄來受苦!」

  鬍子揮手勸他坐下,說:「這一點,先生不用過慮,地獄早已搬到人間去了。先生忙於著述,似乎對最近的世界大勢不很瞭解。唉!這也難怪。」

  作者想對話者一定就是閻王了,怪不得他敢留那樣威風的鬍子,忙從剛坐下的位子上站起,說:「地皇陛下,恕我冒昧……」說時深深地象法國俗語所謂肛開臀裂地彎腰鞠躬(saluer Culouv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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