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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夢(2)


  一切宗教的聖經寶典關於黃土搏人的記載,在此時上帝的夢裡才算證實了是預言。上帝並不明白自己在作夢,或者夢在作弄自己。他不知道這團水泥分析起來壓根就是夢的質料。他捏一團夢作成人,仿佛有人會捏鼻子做夢。上帝以為真有一個湊趣助興的人,從此以後,讚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稱自己的心。因為對自己最好的讚頌,是好象心上要說的,而偏是耳朵聽來的,有自贊那樣的周到和中肯,而又出諸傍人的貢獻。這個理想,我們人人都有,也許都曾在夢裡造個人來實現;不幸得很,醒時要憑空造這樣一個人,可沒那麼容易,我們只能把現成的人料改造,至多將迎合自己的小人增修成大人物,總不象做夢時的隨心如意。

  上帝在人類滅絕後才出世,不知不覺中佔有許多便宜。譬如兩個民族相鬥爭時,甲族人虔誠地要求懲罰乙族,乙族真摯地望他毀滅甲族,使聰明正直的他左右為難。這種困難,此時決不會發生。即如他的夢裡造人,若世間還有文人,就是極好的筆戰題目。據他將爛泥捏人一點看來,上帝無疑有自然主義的寫實作風,因為他把人性看得這樣卑污,向下層覓取材料。同時,他當然充得古典派的作家,因為聽說「一切創造基於模仿」,試看萬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著水裡的印象才能創造第一個人。

  不過,不知道是古典派的理論不準確呢,是上帝的手工粗劣呢,還是上帝的相貌醜陋呢,他照自己樣子造成的人,看來實在不中意。他想這怕由於泥坯太粗,也許初次動手,手段還沒純熟。於是他選取最細軟的泥——恰是無數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仔細揀去砂礫,和上在山谷陰處未幹的朝露,對著先造的人型,精心觀察他的長處短處,然後用已有經驗的手指,捏塑新調的泥,減削去肢體上的盈餘,來彌補美觀上的缺陷。

  他從流水的波紋裡,採取了曲線來做這新模型的體態,從朝霞的嫩光裡,挑選出綺紅來做它的臉色,向晴空裡提煉了蔚藍,縮入它的眼睛,最後,他收住一陣輕飄浮動的風,灌注進這個泥型,代替自己吹氣。風的性子是膨脹而流動的,所以這模型活起來,第一椿事就是伸個軟軟的懶腰,打個長長的哈欠,為天下傷春的少女定下了榜樣。這第二個模型正是女人。他是上帝根據第一個模型而改良的製造品。男人只是上帝初次的嘗試,女人才是上帝最後的成功。這可以解釋為什麼愛漂亮的男子都模仿女氣,逼得時髦的女子只好另出心裁,帶著妖氣。

  從此,上帝有了事做。為這對男女,上帝費盡心思,造各種各樣家畜,家禽,果子,蔬菜,給他們享受,利用。每造一樣東西,他總沾沾自喜地問男人和女人道「我又為你們發明了新東西,你們看我的本領大不大?」於是那一對齊聲歌頌:「仁慈救世的上帝!」這樣好多次後,這一對看慣了他的奇跡,感謝得也有些厭了,反嫌他礙著兩口子間的體己。同時上帝也詫異,何以他倆的態度漸漸冷淡,不但頌贊的聲音確減少了高朗,而且俯伏時的膝蓋和背脊似乎不如以前彎得靈便。於是,上帝有個不快意的發現。自從製造人以來,他發明的東西是不少了,但是有發現還算是第一次。

  這發現就是:每涉及到男女間關係的時侯,「三」是個少不了而又要不得的數目。假使你是新來湊上的第三者,你當然自以為少不了,那兩人中的一人也會覺得你少不了,還有餘下的一人定以為你要不得,你更以為他或她要不得。假使你是原來的退作第三者,你依然覺得自己少不了,那兩人卻都以為你要不得,你也許對兩人中的一人還以為她或他少不了,對餘下的一人當然以為她或他要不得。據數學家說,一隻三角形裡不能有兩隻鈍角。不過,在男女三角形的關係裡,總有一隻鈍角。上帝發現這鈍角並不是那粗坯的男人,反而是自己,不識趣地監臨著他倆。這真是氣得死人——不,氣得死上帝!他最初造女人,並非要為男人添個伴侶。他只因為冷清清地無聊,製造個玩具來遣悶,而第一個坯子做得不滿意所以又造一個。誰知道他倆要好起來,反把他撇在一邊。他奇怪著,這女人何以對高高在上的自己老是敬而遠之,倒喜歡跟那下等的男人接近。於是,上帝又有一個不快意的發現。這一次的發現不是數學上的,而是物理學上的。

  這發現就是:宇宙間有地心吸力那一回事。因為地心吸力的關係,一切東西都喜歡向下掉,包括牛頓所看見的蘋果。所以下等人這樣多,上等人那麼希罕,並且上等人也常有向下層壓迫的趨勢。青年人那麼容易墮落;世道人心那麼每況愈下——這全是一個道理。上帝在造女人的時侯,又調露水,又仿波紋,無意中證實了「女人水性」那句古語,沒提防另有一句古語說:「水性就下」。

  假使樹上掉下的蘋果恰砸痛了牛頓的頭,或砸破了他的鼻子,那麼牛頓雖因此而發現吸力的定律,准會覺得這吸力的例子未免咄咄逼人。同樣上帝雖參透了人情物理,心上老是不自在,還覺得女人的情感離奇不可解。他甚至恨自己的偉大是個障礙,不容他們來接近,造了這一對男女,反把自己的孤寂增進了;襯著他們的親密,自己愈覺被排斥的無聊。可氣的是,他們有不能滿足的需要時,又會來求來討好。譬如水果爛了,要結新的,家畜吃膩了,要換野味,他倆就會纏住上帝,又親又熱,哄到上帝答應。一到如願以償他們又好一會要把上帝撇在腦後。上帝只變了他們的用人,這使他大大的生氣。

  原來要他們愛自己,非先使他們愛新果子或野味不可,自己不就身分降低,只等於果子或野味麼?他們這樣存心,若還讓他們有求必遂,那麼自己真算得果子中的傻瓜,野味裡的呆鳥了!因此上帝下個決心,不再允許他們的籲請。但是,上帝是給他們罩上正直慈祥的頭銜的,怎好借小事跟他們為難?只能靜候機會,等他們提出無理的要求時,給他們一個乾脆的拒絕,稍泄胸中的悶氣。妙在上帝是長生不死的,隨你多麼長的時期,都熬得住等待。

  一天,女人獨來向上帝請安。她坐在他腳邊,仰面看著他的臉,藍液體的眼睛,象兩汪地中海的水,嬌聲說:「真宰啊!你心最好,能力最大,我真不知怎樣來感謝你!」

  上帝用全力抵抗住她眼睛的閃電戰術,猜疑地問:「你有什麼要求?」

  女人陪小心似的媚笑,這笑擴充到肩背腰腹,使她全身豐腴的曲線增添了波折,說的話仿佛被笑從心底下泛上來的,每個字都載沉載浮在笑聲裡:「你真是全知全曉的造物主哪!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你,我真怕你。其實我沒有什麼要求;你待我們太好了,一切都已滿足。那個算不得要求。」

  「『那個』是什麼呢?快說。」上帝不耐煩地說,同時心給希冀逗得跳著,想也許是機會來了。

  女人把後備著的嬌態全部動員,扭著身子說:「偉大的天公啊!我最佩服你的無所不能。你只無所容心的一舉手,已夠使我們讚美。我並不要新奇的東西,我只奉懇你」——說時,她將臉貼住上帝漠無所感的腿,懶洋洋地向遠遠在山谷裡的男人做個手勢——「我只奉懇你再造一個象他樣子的人。不,不完全象他,比他坯子細膩些,面貌長的英俊些。慈悲的主啊!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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