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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字與新青年


  少荊先生:

  來信敬悉。先生所說的「不要『人』還沒有弄清楚,便去胡亂談政治,法律,愛國,救國」,這實在是極精當的議論,我佩服得很。那些聖人賢人,要是專門吃飯,我們盡可任他去。所可恨的,他於吃飯之外,還要逼在我們去做那先王的留聲機器;我們要是偶然良知發現,想要做「人」,他便說我們大逆不道,「宜正兩觀之誅」;那我們自然不能不竭力的反抗他了。

  承介紹日本關於提倡Romaji的書,謝謝。這一類書,我也看過一兩種。但我對於華文改用羅馬字拼音的辦法,卻不甚主張。其理由,見四卷四號致陳獨秀君、同五卷四號致胡適之君信內。我的意思,以為中國方音之龐雜,同音字之多,文法之不精密,新學名詞之缺乏,都是難於改用拼音的理由。所以中國要造拼音文字,斷非旦夕之間就能完全告成的。日本話改用羅馬字拼音,比中國要容易得多。然而提倡了將近二十年,到現在還不能完全改用Romaji。則中國人要使羅馬字拼音能完全見諸實行,一定比日本還要遲緩。我以為即使從今日起,趕緊提倡,恐怕完全見諸實行之期,總要在國民二十年以後;並且中途經過的困難,一定很多。假如我這句話還有幾分道理,則與其改華文為拼音,不如老實提倡一種外國文為第二國語,叫人家學上三年五年,就可以看「現在世界上做『人』的好書」。凡關於學問方面,就是自己發表著作,也可以用這第二國語來做;——日本人之于英文,實在就有這樣的趨勢。——至於普通應用同淺俗書報之類,中國話一日存在,便可仍用舊文字:在文章的方面,用國語來做;在讀音的方面,用注音字母注起音來;在書寫的方面,漸漸的廢去楷書、行書專寫草書,或更採用許多簡筆字。如此,則舊文字也還可以用用,不至感絕大的困難,似乎也不必定要改用羅馬字來的拼音。

  但是假如有人來做這羅馬字拼音的事業,我也不反對。我並非要做蝙蝠派、騎牆派的人,兩面討好。因為我對於中國文字,以為無論如何主張,只要是存補救或改革舊文字之心者,我以為都是有道理的。我雖然不甚主張羅馬字拼音,但若有人做這事業,竟能在數年之內完全告成,條理精密,可以施行無礙,我所說「民國二十年以後」的話,幸而言不中。到那時候,我一定拋棄我的主張,也來鼓吹拼音的新漢字,能夠第一國語和第二國語用同樣形式的字母,豈不更為便利嗎?

  總而言之,我的不主張羅馬字拼音,是因為個人的觀察,覺得這件事情做起來很是困難。假如有人竟做到了,那就是我這觀察完全謬誤。既自知其謬誤,自然應該舍己從人;——但是若靠了傳教的西洋人做的幾本拼方音的書,就說是拼音文字告成,那是我絕對不承認的。——我決不像現在讀了幾句英文的人,便竭力罵Esperanto為「私造的文字」,同讀了幾句Esperanto的人,便竭力罵別種「世界語」為「冒牌之國際語」。我以為文字同語言,都是表示思想事物的符號。我的符號比人家的好,我自然用我的;人家的符號比我的好,我自然該舍己從人。今天覺得甲符號好了,明天又遇見乙符號,確比甲符號還要好,自然該舍甲從乙,推而至於後天大後天……又遇見了丙丁……符號,假如丙確勝於乙,丁確勝於丙,自然該舍舊謀新。所以以為語言文字必須是習慣的,必不許人造的,這話我是不敢苟且贊同。以為「世界語」只許「柴明華先師」造的,別人沒有造「世界語」的資格,這話我也不敢隨聲附和。

  若說中國人用了外國文做第二國語,便不免要做洋奴,將為印度、波蘭、朝鮮之續。這種議論,是二十年前的老新黨發的,實際上初不如此。要知道人而肯做洋奴,一定是腦筋簡單、知識卑下的緣故。據我看來,有了第二國語,才可以多看「做『人』的好書」,知道該做「人」了,難道還肯做「洋奴」嗎?請看日本,他自己除了幾句普通話以外,維新以前,是用漢文做第二國語;維新以來,是用西文做第二國語;——日本雖然沒有「第二國語」之名,但是研究他們學問的人,幾乎無一不懂英語、德語。——他究竟做了「漢奴」、「洋奴」沒有?再看那班扶清滅洋的拳匪,到了一九〇一年以後,都要學吃番菜,學同外國人拉手了。他難道是學了第二國語才變心的嗎?

  所以我的意思,以為我們對於世界上的各種語言文字,無論習慣的,人造的,但看學了哪一種文字可以看得到「做『人』的好書」,可以表示二十世紀人類的思想事物。看定了一種,我們便該學這一種,採用這一種。因為我們想做「人」,我們也是二十世紀人類的一部分。

  錢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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