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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今後之文字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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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秀先生: 先生前此著論,力主推翻孔學,改革倫理,以為倘不從倫理問題根本上解決,那就這塊共和招牌一定掛不長久。(約述尊著大意恕不列舉原文。)玄同對於先生這個主張,認為救現在中國的唯一辦法,然因此又想到一事:則欲廢孔學,不可不先廢漢文;欲驅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蠻的頑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廢漢文。 中國文字,衍形不衍聲,以致辨認書寫,極不容易,音讀極難正確。這一層,近二十年來很有人覺悟;所以創造新字,用羅馬字拼音等等主張,層出不窮;甚至於那很頑固的勞玉初,也主張別造「簡」字,以圖減省識字之困難。除了那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要利用此等文字,顯其能做「駢文」「古文」之大本領者,殆無不感現行漢字之拙劣,欲圖改革,以期便用:這是對於漢字的形體上施攻擊的。 又有人說:固有的漢字,固有的名詞,實在不足以發揮新時代之學理事物。於是有造新字者,有造新名詞者,有直用西文原字之音而以漢字表之者——如「薩威棱貼」、「迪克推多」、「暴哀考脫」、「劄斯惕斯」之類——有簡直取西文原字寫入漢文之中者;種種辦法,雖至不同,而其對於固有的漢字和名詞認為不敷用之見解則一:這是對於漢字的應用上謀補救的。 以上兩種見解,固然都有理由;然玄同今日主張廢滅漢文之理由,尚不止此。 玄同之意,以為漢字雖發生于黃帝之世;然春秋戰國以前,本無所謂學問,文字之用甚少。自諸子之學興,而後漢字始為發揮學術之用。但儒家以外之學,自漢即被罷黜;二千年來所謂學問,所謂道德,所謂政治,無非推衍孔二先生一家之學說。所謂《四庫全書》者,除晚周幾部非儒家的子書外,其餘則十分之八都是教忠教孝之書:「經」不待論;謂「史」者,不是大民賊的家譜,就是小民賊殺人放火的賬簿,——如所謂「平定什麼方略」之類;——「子」「集」的書,大多數都是些「王道聖功」、「文以載道」的妄談。還有那十分之二,更荒謬絕倫:說什麼「關帝顯聖」、「純陽降壇」、「九天玄女」、「黎山老母」的鬼話;其尤甚者,則有「嬰兒姹女」、「丹田泥丸宮」等說,發揮那原人時代「生殖器崇拜」的思想。所以二千年來用漢字寫的書籍,無論哪一部,打開一看,不到半頁,必有發昏做夢的話。此等書籍,若使知識正確,頭腦清晰的人看了,自然不至墮其彀中;若令初學之童子讀之,必致終身蒙其大害而不可救藥。 欲祛除三綱五倫之奴隸道德,當然以廢孔學為唯一之辦法;欲祛除妖精鬼怪,煉丹畫符的野蠻思想,當然以剿滅道教——是道士的道,不是老莊的道——為唯一之辦法。欲廢孔學,欲剿滅道教,惟有將中國書籍一概束之高閣之一法。何以故?因中國書籍,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是這兩類之書故;中國文字,自來即專用于發揮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故。 但是有人說:中國舊書雖不可看;然漢文亦不必廢滅,仍用舊文字來說明新學問可矣。此說似是而實非。既不廢漢文,則舊學問雖不講,而舊文章則不能不讀。舊文章的內容,就是上文所說的「不到半頁,必有發昏做夢的話」;青年子弟,讀了這種舊文章,覺其句調鏗鏘,娓娓可誦,不知不覺,便將為其文中之荒謬道理所征服:其中毒之程度,亦未能減於讀《四書》、《五經》及《參同契》、《黃庭經》諸書,況且近來之賤丈夫動輒以新名詞附會野蠻之古義——如譯Republic為「共和」,於是附會于「周召共和」矣,譯Ethics為「倫理學」,於是附會於「五倫」矣——所以即使造新名詞,如其仍用野蠻之舊字,必不能得正確之知識,其故有二:(1)因國人腦筋,異常昏亂,最喜瞎七搭八,穿鑿附會一陣子,以顯其學貫中西。(2)中國文字,字義極為含混,文法極不精密,本來只可代表古代幼稚之思想,決不能代表Lamark、 Darwin以來之新世界文明。 至於有人主張改漢字之形式——即所謂用羅馬字之類——而不廢漢語:以為形式既改,則舊日積汙,不難洗滌。殊不知改漢字為拼音,其事至為困難:中國語言文字極不一致,一也;語言之音,各處固萬有不同矣,即文字之音,亦複紛歧多端,二也。製造國語以統一言文,實行注音字母以統一字音,吾儕固積極主張;然以我個人之懸揣其至良之結果,不過能使白話文言不甚相遠,彼此音讀略略接近而已;若要如歐洲言文音讀之統一,則恐難做到;即如日本之言文一致,字音畫一,亦未能遽期。因歐洲文字,本是拼音;日本雖備用漢字,然尚有行了一千年的「五十假名」。中國文字,既非拼音,又從無適當之標音符號;三十六字母,二百〇六韻,鬧得頭腦昏脹,充其極量,不過能考證古今文字之變遷而已,於統一音讀之事,全不相干。今欲以吾儕三數人在十年八年之內,告成字音統一之偉業,恐為不可能之事;又中國文言既多死語,且失之浮泛,而白話用字過少,文法亦極不完備;欲兼采言文,造成一種國語,亦大非易事。于此可見整理言文及音讀兩事,已甚困難。言文音讀不統一,即斷難改用拼音。況漢文根本上尚有一無法救療之痼疾,則單音是也。單音文字,同音者極多,改用拼音,如何分別——此單音之痼疾,傳染到日本,日本亦大受其累:請看日本四十年來提議改良文字之人極多,而尤以用羅馬字拼音之說為最有力;然至今尚不能實行者,無他,即「音讀」之漢字不能祛除淨盡,則羅馬字必難完全實行也——吾以為改用拼音,至為困難者,此也。 即使上列諸困難悉數解決,漢字竟能完全改用拼音,然要請問,新理新事新物,皆非吾族所固有,還是自造新名詞呢?還是老老實實寫西文原字呢?由前之說,既改拼音,則字中不復含有古義,新名詞如何造法?難道竟譯Republico為Kung-huo,譯Etnics為Lun-li-hsah嗎?自然沒有這個道理。由後之說,既采西文原字,則科學、哲學上之專門名詞,自不待言;即尋常物品,如Match、Lamp、ink、pen之類,自亦宜用原文,不當複雲Yang - huo、yang - teng -shue、yang - pih - teu;而dictator、boycott之類應寫原文,亦無疑義。如此,則一文之中,用西字者必居十之七八,而「拼音之漢字」不過幾個介連助歎之詞,及極普通之名代動靜狀之詞而已。費了許多氣力,造成一種「拼音之漢字」,而其效用,不過如此,似乎有些不值得罷!蓋漢字改用拼音,不過形式上之變遷,而實質上則與「固有之舊漢文」還是半斤與八兩二五與一十的比例。 所以我要爽爽快快說幾句話:中國文字論其字形,則非拼音而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於識,不便於寫;論其字義,則意義含糊,文法極不精密;論其在今日學問上之應用,則新理新事新物之名詞,一無所有;論其過去之歷史,則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為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記號。此種文字,斷斷不能適用於二十世紀之新時代。 我再大膽宣言道:欲使中國不亡,欲使中國民族為二十世紀文明之民族,必以廢孔學,滅道教為根本之解決,而廢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漢文,尤為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 至廢漢文之後,應代以何種文字,此固非一人所能論定;玄同之意,則以為當採用文法簡賅,發音整齊,語根精良之人為的文字ESPERANTO。 惟Esperanto現在尚在提倡之時,漢語一時亦未能遽爾消滅;此過渡之短時期中,竊謂有一辦法:則用某一種外國文字為國文之補助——此外國文字,當用何種,我毫無成見;照現在中國學校情形而論,似乎英文已成習慣,則用英文可也;或謂法蘭西為世界文明之先導,當用法文,我想這自然更好——而國文則限制字數,多則三千,少則二千;(前於三卷四號中致先生一書,雲「以五千字為度」,今思未免太多。)以白話為主,而「多多夾入稍稍通行的文雅字眼』;(此是先生答玄同之語,見三卷六號。)期以三五年之工夫,專讀新編的《白話國文教科書》,而國文可以通順。凡講述尋常之事物,則用此新體國文;若言及較深之新理,則全用外國文字教授;從中學起,除「國文」及「本國史地」外,其餘科目,悉讀西文原書。如此,則舊文字之勢力,既用種種方法力求減殺,而其毒焰或可大減——既廢文言而用白話,則在普通教育範圍之內,斷不必讀什麼「古文」;發昏做夢的話,或可不至輸入于青年之腦中——新學問之輸入,又因直用西文原書之故,而其觀念當可正確矣。 以上為玄同個人主張廢滅漢文之意見,及過渡時代暫行之辦法。 此外尚有一法,則友人周君所言者,即一切新學問,亦用此「新體國文」達之;而學術上之專名,及沒有確當譯語,或容易誤會的,都用Esperanto嵌入。這個意思:一層可以使中國人與Esperanto日漸接近;二層則看用「新體國文」編的科學書,究竟比看英法原文的容易些。我想此法亦好——此法吳稚暉先生從前也主張過的,其言曰: 中國文字,遲早必廢。欲為暫時之改良,莫若限制字數:凡較僻之字,皆棄而不用,有如日本之限制漢文。此法行,則凡中國極野蠻時代之名物,及不適之動作詞等,皆可屏諸古物陳列院,以備異日作《世界進化史》者為材料之獵取。所有限制以內之字,則供暫時內地中小學校及普通商業上之應用。其餘發揮較深之學理,及繁賾之事物,本為近世界之新學理新事物;若為限制行用之字所發揮不足者,即可攙入萬國新語(即Esperanto),以便漸攙漸多,將漢文漸廢,即為異日經用萬國新語之張本。(《新世紀》第四十號) 這個廢滅漢文的問題,未知高明以為何如?願賜教言,以匡不逮。如以為然,尤願共同鼓吹,以期此事之實行。本社同人,及海內志士,關於此問題,如有高見,不論贊成與反對,尤所歡迎。 錢玄同 14,March,19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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