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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改用左行橫式的提議


  獨秀先生!我以前所說要把右行直下的漢文改用左行橫迤,先生回答道,「極以為然」。現在我想,這個意思先生既然贊成,何妨把《新青年》從第四卷第一號起,就改用橫式?近年以來所出的雜誌,我所看見的,第一個改用橫式的是美國留學生所辦的《科學》。後來教育部出版的《現象叢報》,也是用橫式。這兩種雜誌,都是講科學的,常有算式表譜嵌在文章中間,用橫式便利,自不消說得。至於別種雜誌書籍,即不純粹講科學,或完全和科學不相干的(小說詩歌之類),也是用橫式比用直式來得便利。因為以後的中國文章中間,要嵌進外國字的地方很多。假如用了直式,則寫的人、看的人,都要把本子直搬橫搬,兩隻眼睛兩隻手,都費力得很。又像文章中間所用的符號和句讀,要他清楚完全,總是全用西洋的好(《科學》的符號和句讀,全用西式,看下去很明白。《現象叢報》仍用中式,便不醒目),這又是宜於橫式的。(直式的用西洋符號和句讀〔引號在直式裡面,只能用「 」、『 』兩種,西洋引號,很不適用〕,止有《旅歐雜誌》和《旅歐教育運動》,把.,:;?!記在每句每讀的底下,留出字的右旁,以便記「本名符號」等等。依我看來,究竟不甚清楚。)況且眼睛是左右橫列的,自然是看橫比看直來得不費力。《新青年》雜誌拿除舊佈新做宗旨,則自己便須實行除舊佈新。所有認做「合理」的新法,說了就做得到的,總宜趕緊實行去做,以為社會先導才是。這改直式為橫式,雖然是形式上的事情,然而於看寫二層,都極有便利,所以我總想先生早日實行。(《新青年》于原文譯文並列的文章,既用橫式,而Page的排列,仍照中國舊式,這更不便,尤其不可不改良。)

  改用橫式以後,符號和句讀,固然全改西式。但是有人說,疑問號的「?」,嗟歎號的「!」,可以不必用。胡適之先生道:「竊謂疑問之號,非吾國文所急需也。吾國文凡疑問之語,皆有特別助字以別之。故凡『何』、『安』、『烏』、『孰』、『豈』、『焉』、『乎』、『哉』諸字,皆即吾國之疑問符號也。故問號可有可無也。」(見《科學》第二卷第一期《論句讀及文字符號》)劉半農先生道:「『?』一種似可不用。以吾國文言中有『歟』『哉』『乎』『耶』等,白話中有『麼』『呢』等問語助詞,無須借助於記號也。然在必要之處,亦可用之。『!』一種,文言中可從省,白話中決不可少。」(見《新青年》第三卷第三號《我之文學改良觀》)我以為這話不很大對。我國文章裡面的「也」字,也有當疑問詞用的。《論語》:「子張問十世可知也」,「井有人焉,其從之也」,「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這幾個「也」字,都是疑問詞。《禮記·祭義》:「夫人曰,此所以為君服歟」,這個「歟」字,又是決定口氣。(這是俞樾說的。見《古書疑義舉例》卷四。)又《尚書·西伯戡黎》:「我生不有命在天」,《呂刑》:「何擇非人,何敬非刑,何度非及」,《史記》所引的底下都加「乎」字,這個是疑問詞不用「乎」字的。又像那「焉」字,在每句頭上或中間的,除訓「何」的外,還有訓「於是」的(見王引之《經傳釋詞》)。又「乎」「哉」這類字,疑問也用他,嗟歎也用他。像「人焉廋哉」的「哉」字是「?」,「惡用是鶃鶃者為哉」的「哉」字是「!」;「其然豈其然乎」的「乎」字是「?」,「使乎使乎」的「乎」字是「!」。諸如此類,倘使不加符號,實在不能明白。所以我以為這兩種符號,也是必不可少的。(有人說,上列的幾條例,是古人文章的不整齊。現在新體白話文章,出於人造,這種地方,當然要做得很整齊,決不許再有例外,那麼似乎「?」「!」仍是可省。這話我也不以為然。新體文章用字固然有定,倘使再加符號,豈不格外明白。又我所主張中國書籍須加符號一層,並不限於現在的書。就是古書,將來如其有人重刻,也非加符號不可。)

  還有「……」符號表「說話停頓」和「語意未完」,也是不可少的。《左傳·襄公廿五年》有句道:

  盟國人于大宮,曰:「所不與崔、慶者……」晏子仰天歎曰:「嬰所不唯忠於君利社稷者是與,有如上帝。」乃歃。

  這一節裡加了「……」符號,才能顯出「所不與崔、慶者」底下「有如上帝」四個字還沒有喊出,就被晏嬰搶了去重行說過。

  又《尚書·顧命》:「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江聲注:「肄肄重言之者,病甚氣喘而語吃也。」《史記·張丞相列傳》:「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這都應該用「……」號去表他口吃的神情。《史記·高祖本紀》:「諸君必以為便……便國家。……」章太炎先生說,這一句,《漢書》裡改做「諸侯王幸以為便於天下之民,則可矣」。比《史記》明白完備得多。大約漢高祖那時看見諸侯將相做出一種「天命攸歸奏請登極」的樣子來,請他做皇帝,心裡雖然快活得很,面子上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答應出來,於是脹紅了臉,說出這樣一句不爽快不完全的話來。《史記》直錄原語,《漢書》照他說話的意思譯成一句明白完備的文章,所以兩書記載不同。那麼,在兩個「便」字的中間,用「……」號表說話停頓,「家」字底下再用「……」號表語意未完,便活跳畫出一個正要做皇帝時候的漢高祖來了。

  胡適之先生又說,一切「本名」,在西文裡面,都是把第一個字母用大寫。中國文應該在「本名」的下面記一橫畫(直式,則記在「本名」的右旁),這話我極其贊成。《孟子》:「季孫曰異哉子叔疑。」這一句有兩種解法。

  (1)季孫曰:「異哉!」子叔疑。(趙岐說)

  (2)季孫曰:「異哉!子叔疑。」(朱熹說)

  《左傳》:「遂置姜氏於城潁。」這一句也有兩種解法。

  (1)遂置姜氏於城潁。(杜預說)

  (2)遂置姜氏於城,潁。(金人瑞說)

  這兩條,朱熹和金人瑞的解說都是錯的。假使當日孟軻、左丘明做書的時候有了符號,自己記得明明白白,那麼朱熹、金人瑞也不至於隨便亂解了。

  以前我寫信給先生和適之先生,說《水滸》、《紅樓夢》、《儒林外史》、《西遊記》、《金瓶梅》,和近人李伯元、吳趼人兩家的著作,都是中國有價值的小說。這原是短中取長的意思。也因為現在那種舊文學家的謬見,把歐、曾、蘇、王、歸、方、姚、曾,這些造劣等假古董的人看做大文學家,反說施耐庵、曹雪芹只會做小說,便把他排斥在文學以外,覺得小說是很下等的文章,所以我們不得不匡正他們的誤謬,表彰《水滸》、《紅樓夢》那些書。其實若是拿十九、二十世紀的西洋新文學眼光去評判,就是施耐庵、曹雪芹、吳敬梓,也還不能算做第一等。因為他們三位的著作,雖然配得上稱「為實體小說」,但是筆墨總嫌不乾淨。若是和西洋的Goncourt兄弟、Moupassant、Tolstoi、Turgeneu諸人相比,便有些比不上。這大概有兩個緣故:(1)中國小說家喜歡做長篇小說,動不動便是八十回一百回,一定要把許多各色各樣的人寫在一處。人數既多,寫的時候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於是寫某甲寫得很得神,寫某乙便容或不能完全合拍。外國小說,專就一種社會,或一部分的人細細體察,繪影繪聲,維妙維肖,不在乎字數多,篇幅長,在乎描寫得十分確切。這是勝過中國小說的地方。(2)外國小說家拿小說看做一種神聖的學問。或則自己思想見解很高,以具體的觀念,寫一理想的世界。(中國陶潛的《桃花源記》很有這一種的意味。)或則拿很透闢的眼光去觀察現在社會,用小說筆墨去暴露他的真相。自己總是立在「第三者」的地位。若是做的時候,寫到那男女戀愛奸私,和武人強盜顯他特殊勢力那些地方,決沒有自己忽然動心,寫上許多肉麻得意的句子。所以意境既很高超,文筆也極乾淨。中國小說則不然,就是施、曹兩公也未能免俗(像武松打虎,賈寶玉初試雲雨之類),吳敬梓自己也頗有酸氣(像虞博士祭泰伯初之類),這一層,是中國小說更遠不及外國小說的地方。施、曹、吳三人以外,《西遊記》雖說恢詭別有情致,究竟是「理想主義派」裡的名產,拿新文學的眼光去看,實在是過去時代的東西,和施、曹的「寫實派」去比,便有新舊的不同。《金瓶梅》雖具刻畫惡社會的本領,然而描寫淫褻,太不成話,若是勉強替他辨護說做書的人下筆的時候自己沒有存著肉麻的冥想,恐怕這話總是說不圓的。(《野叟曝言》裡的文素臣,《老殘遊記》裡的鐵補殘,《九尾龜》裡的章秋穀,寫得全智全能,都是作者自道,叫人看了實在替他肉麻。)至於近人李、吳兩家,適之先生說他「皆為《儒林外史》之產兒」,這話很對,論到文筆意境,實在比《儒林外史》還差一點。所以我以為就是《水滸》以下的幾種小說,也還遠比不上外國小說。

  至於從「青年良好讀物」上面著想實在可以說,中國小說,沒有一部好的,沒有一部應該讀的。若是能讀西文的,可以直讀Tolstoi、Moupassant這些人的名著。若是不懂西文的,像胡適之先生譯的《二漁夫》,馬君武先生譯的《心獄》,和我的朋友周豫才、起孟兩先生譯的《域外小說集》《炭畫》,都還可以讀得。(但是某大文豪用《聊齋志異》文筆和別人對譯的外國小說,多失原意,並且自己攙進一種迂謬批評,這種譯本還是不讀的好。)

  總而言之,中國現在沒有一件事情可以不改革。政治革命,曉得的人較多,並且招牌上也居然寫了「共和」兩個字了。倫理革命,先生已經大加提倡,對於尊卑綱常的舊倫理痛加排抵,主張完全改用西洋新倫理。至於文學革命,先生和適之先生雖也竭力提倡新文學,但是對於元明以來的中國文學,似乎有和西洋現代文學看得平等的意思。我以為元明以來的詞曲小說,在「中國文學史」裡面,必須要詳細講明,並且不可輕視,要認做當時極有價值的文學才是。為甚麼呢?因為在當時,他是「開新的」,還有先生所說的「其內容與社會實際生活日漸接近,斯為可貴」的緣故。但是到了現在這種文學,又漸漸成了過去的陳跡。現在中國的文學界,應該完全輸入西洋最新文學,才是正當辦法。

  我們既然絕對主張用白話體做文章,則自己在《新青年》裡面做的,便應該漸漸的改用白話。我從這書通信起,以後或撰文,或通信,一概用白話,就和適之先生做《嘗試集》一樣的意思。並且還要請先生,胡適之先生,和劉半農先生都來嘗試嘗試。此外別位在《新青年》裡面撰文的先生,和國中贊成做白話文章的先生們,若是大家都肯「嘗試」,那麼必定「成功」。「自古無」的,「自今」以後,一定會「有」。不知道先生們的高見贊成不贊成?

  有人說,現在「標準國語」還沒有定出來,你們各人用不三不四半文半俗的白話做文章,似乎不很大好。我說,朋友!你這話講錯了。試問「標準國語」,請誰來定?難道我們便沒有這個責任嗎?難道應該讓那些專講「乾脆」、「反正」、「幹麼」、「您好」、「取燈兒」、「錢串子」,稱不要為pie、稱不用為pong的人,在共和時代還仗著他那「天子腳下地方」的臭牌子,說甚麼「日本以東京語為國語,德國以柏林語為國語,故我國當以北京語為國語」,借這似是而非的語來抹殺一切,專用北京土話做國語嗎?想來一定不是的。既然不是,則這個「標準國語」,一定是要由我們提倡白話的人實地研究、「嘗試」,才能制定。我們正好借這《新青年》雜誌來做白話文章的試驗場。我以為這是最好最便的辦法。先生,你道對不對呢?

  錢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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