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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世界語與文學


  獨秀先生鑒。前閱《新青年》二卷三號通信門,先生答T.M.Cheng君語,謂「世界語為今日人類必要之事業,惟以習慣未成,未能應用于華美無用之文學,而于樸質之科學,未必不能達意也」云云。先生認世界語為「人類必要之事業」,此說弟極表同情。至雲未能應用于文學,恐非確論。(文學之上加以「無用」二字,弟尤不敢贊同。然此當是先生一時之論。觀大著《文學革命論》所言,知先生于文學之事,固視之極重也。)日前孑民先生語我,謂用世界語譯撰之書,以戲曲小說之類為最多,科學書次之。是世界語非不能應用于文學也。世人說到「文學」一名詞,即存心以為必須堆砌種種陳套語、表像詞,刪去幾個虛字,倒裝賓主名動,效法「改『龍門』為『虯戶』、易『東西』為『甲辛』」之故智,寫許多費解之怪事,以眩惑愚眾,學選體者濫填無謂之古典,宗桐城者頻作搖曳之醜態。弟以為此等怪物,止可稱為「事類賦」「八股文」之重佁,斷斷講不到「文學」二字。文學之真價值,本在內容,不在形式。故胡適之先生以《水滸》比《史記》,弟極以為然。且以為使司馬遷、施耐庵易地,則《史記》文章必用所謂「鄙俚村語」,《水滸》文章必用所謂「龍門筆法」。(括弧中八個字,聊學鸚鵡名士口吻,以博一笑。)彼「鄙俚村語」與「龍門筆法」之異,正猶《尚書》用「茲」,《論語》用「斯」,《孟子》用「此」之異。假如有人說,用了「茲」字,便如何如何有文學上之興味,用了「斯」字、「此」字便如何如何村俗不堪,則雖選學名家、桐城鉅子,亦必嗤之以鼻曰:「恐怕沒有這種道理罷。」既知此理,而必以「龍門筆法」為雅,「鄙俚村語」為俗,此真不知半斤無異八兩、二五即是一十矣。吾謂其文之內容而有文學真價值也,則形式為《詩經》,為《楚辭》,為漢魏樂府,為杜、白之詩,為周、辛之詞,為關、馬之曲,為施、曹之小說,為胡先生之白話詩,無乎不可。其形式之異,只是古人用古語,今人用今語耳。若然,則用世界語纂譯文學,亦只須視其內容之價值如何,而形式華美與否,則全無齒及之必要。且所謂華美,其界說果何若,殊有難言。一般鸚鵡名士之所謂華美,不外弟上文所說「堆砌種種陳套語、表像詞……」而已。大約中國之所謂文人學士趼究文學,即在此種地方。故當其搖頭擺尾,口角噓唏,將甘蔗渣兒嚼了又嚼之時,專在改換字面,刪削虛字;乃囂囂然號於眾曰,此句如何古奧,此句如何華贍,此句如何險峻;吾見其人矣,吾聞其語矣,真叫我肚腸笑痛,轉不過氣來。於是有傳染此等名士習氣者,謂世界語文法如此簡單,一義無二字,排列變化有一定,這樣呆板板的文字,怎麼可以做美文呢?嗚呼,公等所謂美文,我知之矣。說得客氣一點,像個泥美人,說得不客氣一點,簡直像個金漆馬桶。世界語得公等咒駡,幸喜無金漆,卻非馬桶,敬謝盛意。又或謂世界語何必學,假如不通西文者學之,亦需一年半載,學成之後,並無若干好書可看。其通西文者,更何必學此等索然寡味之文字。吾謂此亦全然不懂世界趨勢之論。夫世界進化,已至二十世紀,其去大同開幕之日已不遠。此等世界主義之事業,幸而有人創造,應如何竭力提倡,顧反抑遏之不遺餘力,豈非怪事?考世界語自一八八七年六月二日出世,至今才三十年。其初出世之二十年中,不甚有人注意。猶憶丁未戊申之間,劉申叔、張溥泉諸君在日本,請彼國之大杉榮君教授此語,其時日本此語亦始萌芽。一面吳稚暉、褚民誼兩先生在巴黎著論於《新世紀》週報,大加提倡。而中國內地尚無人知之。己酉秋冬間,上海始有世界語會。七八年以來,歐洲用此語出版之書籍,日新月盛,中國人亦漸知注意。私意謂苟非歐戰,恐三四年來又不知若何發達。然現在雖因歐戰,暫受濡滯之影響,異日歐戰告終,世界主義大昌,則此語必有長足之進步無疑。中國人雖孱弱,亦世界上之人類,對於提倡此等事業,自可當仁不讓。乃必欲放棄責任,讓人專美,是誠何心!

  昔年吳稚暉先生著論,謂中國文字艱深,當捨棄之,而用世界語。章太炎師曾著論駁之。弟則以為世界未至大同,則各國皆未肯犧牲其國語,中國人自亦有同情。故今日遽欲廢棄漢文而用世界語,未免嫌早一點。然不廢漢文而提倡世界語,有何不可?弟意最好從高號小學起,即加世界語一科。(高小之英文,本可刪去。蓋其人若能進中學,則中學一年級之英文,固是從abcd字母教起,全不在乎高小之多此贅瘤。若無力進中學,則此區區幾句粗淺的英國話,學了毫無用處也。)世界語文法簡單,發音平正,從無例外之文法發音。以兩年之力記生字一萬,則雜誌書籍無不可看,豈非極有益之事。且外國人名、地名,及學術上專門名詞之無從譯義者(專門名詞可譯義者,雖居十之七八,然不能譯義,止可譯音者,亦必有十之二三),現在編譯書籍最為困難。若用華字譯音,總是不能譯准,仍非下加括弧注原文不可。(此意詳上月與公論譯音之信中。)若用西文原字寫入,斯誠善矣,然各國於字母發音,各不相同,人名地名尤甚。且如Hegel一字,其首之H,依英、德則有音,依法則無之。又如Hugo一字,亦同此例。故或譯「囂俄」、「許峨」,或譯「虞哥」、「雨苟」也。依名從主人之例,則人名地名自當各讀其本國之音。而學術名詞,則普通用英,講究者用德,然法之學術非遜於德,且法人多為德人之先知先覺,似乎用法尤為合理。然此不過我一人之臆見,終竟不能劃一,大約各視譯書者自己外國文之程度而定。如此,則一部書中嵌入之外國字名詞,兼數國之拼法,數國之讀法。無論讀者未必能盡懂此數國文字也,即曰懂矣,而甲字依英讀,乙字依法讀,丙字又須依德讀,乃至丁戊己……諸字,又須讀西班牙、意大利、俄羅斯……之音,其為紛擾,不已甚乎。弟意今後凡書中嵌入之外國名詞,欲免上列種種困難,只有用世界語之一法。試以地名言之。如比利時國,不作Belgsum(英),不作Belgique(法),而作Bllguilo。希臘國不作Greece(英),不作Grece(法),而作Grekujo。西班牙國不作Spain(英),不作Espagne(法),不作Espaiia(西),而作Hispanujo,人名及學術名詞准此。如此辦法,實有三善:(1)發音皆有一定,毫無難讀之慮。(2)免得忽此忽彼,不能劃一。(3)世界語為將來人類公用之語言,所有各種名詞,可以算得一種永遠不變之定稱。中國書中嵌入別種文字,舍此其誰。(況世界語不得以外國語論。在世界未至大同以前,無論何國,皆可以世界語為「第二國語」,故中國文書中嵌入世界語,實與寫中國字無異。)或謂此語出世未久,各種名詞,恐未完全。其實不然。世界語之《百科全書》,已有成書。手此一種,名詞何患不敷。即以淺近言之,日本中村精男、黑板勝美、千布利雄三君合著之《大成ェスペヲント和譯辭典》,所載科學、哲學、文學以及宗教、歷史上之名詞,已甚多多。中國人喜歡閉著眼睛瞎講,頑固黨既慮有此語而國粹消亡,洋翰林又慮有此語而彼所操之英語(或他國語),失其名貴之價值,於是交口詆毀,務必不許他人學習。此種狺狺之妙相,真欲令人笑死。Tolstoi以蓋世文豪而用世界語著書,Ostwald以科學大家而以化學所得之諾倍爾賞金充傳播世界語之用,他國學者如此熱心世界語,返觀吾國之所謂學者,大言不慚,抹殺一切,以西學為末技,以世界語為粗淺,說得「像煞有介事」,其實茅塞心中,滿口胡柴。嗚呼!中西人之雅量,其相去之遠,竟至於此,真令人哭不得笑不得矣。

  一月以來,種種怪事,紛現目前,他人以為此乃權利心之表現,吾則謂根本上仍是新舊之衝突,故共和時代尚有欲宣揚「辨上下,定民志」、「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之學說者。大抵中國人腦筋,二千年來沉溺于尊卑名分綱常禮教之教育,故平日做人之道,不外乎「驕」「諂」二字。富貴而驕,雖不合理,尚不足奇。最奇者,方其貧賤之時,苟遇富貴者臨於吾上,則趕緊磕頭請安,幾欲俯伏階下,自請受笞。一若彼不淩踐我,便是損彼之威嚴,彼之威嚴損,則我亦覺得沒有光彩者然。故一天到晚,希望有皇帝,希望複拜跪。仔細想想,豈非至奇極怪之事。故如孔丘者,我固承認其為過去時代極有價值之人,然其「別上下,定尊卑」之學說,則實在不敢服膺。(或謂二千年以前之人,其腦筋中決不能發生平等之觀念,故不能責孔丘倡「別上下,定尊卑」之學說。吾謂此說殊不儘然。彼莊周、墨翟、宋鈃、許行諸人,固亦二千年以前之人也,何以彼等便能倡平等之學說乎?)乃今之尊孔者,則似專一崇拜此點。猶憶夏穗卿先生前著《中國社會之原》(見癸卯年《新民叢報》),謂使墨子之道而大行于漢晉,則中國當早為共和國。無如其說太幫助百姓,大為君主所惡;而儒教,則經荀卿諸人之發明,處處利便於皇帝。於是「教競君擇,適者生存」,儒教尊卑上下之精義,遂為祟於二千年來之中國。(夏先生原書,今不在手頭,撮其要旨如此。)夏先生至謂「墨蹶儒興」為涿漉戰後一大事,此實精絕之論。故先生大著《吾人最後之覺悟》一篇所陳之義,弟以為於今月為最要之圖。否則儘管掛起共和招牌,而貨不真,價不實,不但欺童叟,並且欺壯丁。此種國家,固斷無可以生存於二十世紀之理。

  近日解散國會之呼聲日高。然欲解散者,無論其居心何若,而做到文章打到電報的理由,要不能太離本文,故僉以「制憲不善」為詞。獨康聖人別開生面,以不定國教為議員萬惡不赦之罪。自吾儕觀之,「尊崇孔子」四字寫在憲法上面,已經覺得不倫不類。而康先生則以為孔子而僅僅「尊崇」未免尚嫌平淡無奇,充其量,蓋非以孔子為三頭六臂,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之怪物不可。否則孔子猶是人類,縱然是空前絕後之至聖,似乎中華民國人人「尊崇」之,亦可算得克盡景仰先聖之能事矣,何以康先生還要摩拳擦掌,怒髮衝冠,與議員不共戴天乎?康先生此等動作,我儕見之,實欲失笑。然吾欲請問康先生,議員不定孔教為國教,其罪誠莫可逭矣,不知「長素」二字,又作何解?以「素王」之聖,而竟有妄人不但不稽首膜拜,還要自以為比他「長」一點,此等非聖叛徒,當科何罪!願康先生下一轉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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