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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西文譯名問題


  獨秀先生鑒:

  《新青年》二卷四號有大著《西文譯音私議》,近閱《旅歐教育運動》中有蔡孑民、李石曾兩先生之《譯名表》,複由友人轉示俞鳳賓君《對於譯音之商榷》一文,雖所用方法各不相同,而欲冀統一譯音之意則一。弟對此事,卻別有一種意見,敢以奉質,幸辱教焉。

  弟以為凡用中國字譯西文人名地名,萬難一一吻合。其故因字音之理,母音可單獨成音,子音不能單獨成音,必賴母音拼合,始能成音。中國文字之構造,系用六書之法,與西文用字母拼成者絕異。西文由字母拼成,故子音不能成音,雖不可成字,卻可成字母。中國既無字母,則凡已成之字,或為純粹母音,或為子母成合之音,決無單有子音而不具母音之字,因單獨子音既不能成音,既斷無此字也。西文子音雖不能單獨成字,然因其語言為複音語,故以b、d、f、g、k、l、m、n、p、r、s、t、v、x、z等字為一音前後之介音餘音者甚多,遇此等字,若欲以剛剛恰好之漢字譯之,是斷斷做不到的事情。一般譯法,以為用「夫」「甫」等字譯f,「克」「忒」等字譯k、t,「司」「斯」等字譯s,「而」「兒」等字譯l、r,便算十分工切,其實上列各字,其下皆有母音,絕非單獨子音字也。

  若然,則以漢文譯西音,遇此等字,萬無譯准之理。(普通以「姆」譯m、以「痕」譯n,此其牽強,固眾所共知。)此外如ga、gu、ge、go、za、zu、ze、zo之類,亦無適當之字可譯,因中國「群」「斜」二聲類無開合二呼也。抑尤有進者,即使上列諸困難,想出一種遷就的方法,如「夫」「甫」「司」「斯」「而」「兒」等字,其下雖有母音,以現在讀法,大多數都已讀得同沒有母音一樣,「克」「忒」二字,因是入聲,其下母音較不分明,姑且當他子音用;而ga、za等字,「群」「斜」二聲既無開合二呼,或以齊撮二呼攝代,或借用其清聲之「見」「心」二類之開合呼;然尚有一種困難,則字字譯出,音長者字必多,在西文止一字母或二字母者,漢文聱牙難讀之苦,書寫之費時間,又四五倍于寫原文,則其不便也何如!

  故弟意以為譯音,總是沒有絕對的良法,則與其設為種種限制,某字定譯某字,或音仍不能准,或逐字對所定之表移譯,弄得嚕嗦麻煩(如Kropotkin一字,依大著譯,則當作「克羅坡特□」〔尊表於Kin字空不填字〕,依蔡、李之表譯,則當作「文學之革命」,又一般所譯,或作「苦魯巴特金」,或作「克若泡特金」),還是不能討好,何如別想他法,不拘拘於譯音之正確與否乎?

  所謂別想他法者,弟以為有兩種辦法。(1)竟直寫原文,不復譯音。(2)譯音務求簡短易記。第一法,凡中學畢業後所用高等書籍,均可照此辦理。因凡在中學畢業之人,無論如何,決無不懂西文拼音之法者。既懂西文拼音之法,則人名地名,寫了原文,一樣能看,無須移譯。雖然外國人名如華盛頓、拿坡倫、達爾文、瓦特、奈端之類,外國地名如倫敦、柏林、紐約、巴黎、格林威治之類,國民學校教科書便須講到,此則不能不乞靈於譯音。高等小學中雖有英文,然程度極淺,發音變化,也還講不了多少,故高小、中學教科書,仍不能不譯音。(惟中學教科書於譯音之下,當兼注原名,小學則不必。)此類譯音之字,應用若干,大致可以配定。我謂可一一盡譯,列成一表,以後凡編中小學校教科書者,悉宜遵用,縱有不合,亦不得改,以期統一而免紛更。此表可由教育部制定頒行,仿日本文部省頒定之制。(日本凡文部省規定之譯名,學者著書,學校教本,一切遵用,雖訛亦不更改。如England既定為イギテリス決不再改為ィゲゲヲンド也。)其譯法,務求簡短。吳稚暉先生曾謂最好將外國人名、地名譯得像一中國人名、中國地名,則免鉤輈格磔、佶屈聱牙之病。故譯Shakespeare為葉斯壁,譯Kropotkin為柯伯堅,譯Franklin為樊克林,譯Tolstoi為陶斯泰。我昔曾反對之,以為未免失其本真。由今思之,此實是簡易之良法,惟人名第一字,似不必譯成中國之姓耳。誠能將中小學校教科書中所需用之人名地名悉數依照此法譯定一表,期以實行,豈不簡便易記乎?(惟舊譯之已經用慣者,如拿坡倫、華盛頓、克林威爾、加富爾之類,自當遵用,決無須再改,反致紛擾。)若慮與原音不相吻合,則宜知即改「葉斯壁」為「莎士比亞」「索士比亞」,改「柯柏堅」為「苦魯巴特金」「克若泡特金」,「陶斯泰」為「托爾斯秦」「杜爾斯德」,還是不准。而彼則不准而繁複難記,此則不准而簡便易記,兩害相權取其輕,無寧謂之此善於彼矣。

  且人名地名,原不過一種記號,但使社會通行,人人皆知,則用不准之譯音,固與用極准之原文毫無二致。今如Scotland之為蘇格蘭、Portugal之為葡萄牙、Newton之為奈端、Kant之為康德,人人習用已久,共知其為何處地方,何等樣人,與寫原文一樣。故苟知葉斯壁之為十六世紀末葉之英國文學家,柯伯堅之為現代俄國無政府黨,即與寫Shakespeare、 Kropotkin無異。

  如上所言,是寫不准之譯音,與寫原文無異。然則中學以上之書,何以又須寫原文乎?曰,其人既有中學以上之程度,自可看西文原書,故不如直用原文,冀看原書時可以多一點便利。且高等參考書籍,人名地名較多,一一移譯,未免麻煩,既能讀其原音,何妨省此一番手腳。若中學以下,則因大多數不能深造於學(縱或有習淺易實業者,然當惜其腦力,不可令其專鶩於牢記無謂之人名地名拼法也),故不可徑書原名,以苦其所難。言非一端,義各有當也。

  或曰,高等書籍寫原文,固為便利。然中文直下,西文橫迤,若一行之中有二三西文,譬如有句曰:

  「十九世紀初年,France有Napoleon其人。」

  如此一句,寫時,須將本子直過來,橫過去,搬到四次之多,未免又生一種不便利,則當以何法濟之?曰,我固絕對主張漢文須改用左行橫迤,如西文寫法也。人目系左右相並,而非上下相重,試立室中,橫視左右,甚為省力,若縱視上下,則一仰一俯,頗為費力。以此例彼,知看橫行較易於直行。且右手寫字,必自左至右,均無論漢文西文,一字筆勢,罕有自右至左者,然則漢文右行,其法實拙。若從西文寫法,自左至右橫迤而出,則無一不便。我極希望今後新教科書從小學起,一律改用橫寫,不必專限於算學、理化、唱歌教本也。既用橫寫,則直過來橫過去之病可以免矣。此弟對於譯音之意見,足下以為何如?

  錢玄同白

  五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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