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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對用典及其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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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秀先生鑒: 胡適之君之《文學改良芻議》,其陳義之精美,前已為公言之矣。茲反復細讀,竊有私見數端,願與公商榷之。倘得藉雜誌餘幅,以就教于胡君,尤所私幸。 胡君「不用典」之論最精,實足祛千年來腐臭文學之積弊。嘗謂齊梁以前之文學,如《詩經》、《楚辭》及漢魏之歌詩、樂府等,從無用典者。(古代文學,白描體外,只有比興。比興之體,當與胡君所謂「廣義之典」為同類,與後世以表像之語直代實事者迥異。)短如《箜篌引》(文為「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長如《焦仲卿妻詩》,皆純為白描,不用一典,而作詩者之情感,詩中人之狀況,皆如一一活現於紙上。《焦仲卿妻詩》尤與白話之體無殊,至今已越千七百年,讀之,猶如作詩之人與我面談,此等憂美文學,豈後世用典者所能夢見。(後世如杜甫、白居易之「寫實體」亦皆見此優美。然如《長恨歌》中,雜用「小玉」「雙成」二典,便覺可厭。)自後世文人無鑄造新詞之材,乃力競趨於用典,以欺世人,不學者從而震驚之,以淵博相稱譽。於是習非成是,一若文不用典,即為儉學之征,此實文學窳敗之一大原因。胡君辭而辟之,誠知本矣。惟於「狹義之典」,胡君雖主張不用,顧又謂「工者偶一用之,未為不可」,則似猶未免依違於俗論。弟以為凡用典者,無論工拙,皆為行文之疵病。即如胡君所舉五事,1、3、5雖曰工切,亦是無謂。胡君自評,謂「其實此種詩盡可不作」,最為直捷痛快之論。若2所舉之蘇詩,胡君已有「近於纖巧」之論。弟以為蘇軾此種詞句,在不知文學之斗方名士讀之,必贊為詞令妙品,其實索然無味,只覺可厭,直是用典之拙者耳。4所舉江亢虎之誄文,胡君稱其「用趙宣子一典甚工切」,弟實不知其佳處。至如「未懸太白」一語,正犯胡君用典之拙者之第五條。胡君知「灞橋」「陽關」「渭城」「蓴鱸」為「古事之實有所指,不可移用」,則宜知護國軍本無所謂「太白旗」,彼時縱然殺了袁世凱,當不能沿用「梟首示眾」之舊例,如是則「懸太白」三字,無一合於事實,非用典之拙者而何?故弟意胡君所謂用典之工者,亦未為可用也。 文學之文,用典已為下乘;若普通應用之文,尤須老老實實講話,務期老嫗能解,如有妄用典故,以表像語代事實者,尤為惡劣。章太炎先生嘗謂公牘中用「水落石出」、「剜肉補瘡」諸詞為不雅。亡友胡仰曾君謂曾見某處告誡軍人之文,有曰:「此偶合之烏,難保無害群之馬。果爾以有限之血蚨,養無數之飛蝗」,此不通已極。滿清及洪憲時代司法不獨立,州縣長官遇婚姻訟事,往往喜用濫惡之四六為判詞。既以自炫其淹博,又藉以肆其輕薄之口吻。此雖官吏心術之罪惡,亦由此等濫惡之四六有以助之也。弟以為古代文學,最為樸實真摯。始壞于東漢,以其浮詞多而真意少。弊盛于齊梁,以其漸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別無他事,實為文學「燕山外史」中之最下劣者。至於近世《聊齋志異》《淞隱漫錄》諸書,直可謂全篇不通。戲曲小說,為近代文學之正宗。小說因多用白話之故,用典之病少。(白話中罕有用典者。胡君主張採用白話,不特以今人操今語,於理為順,即為驅除用典計,亦以用白話為宜。蒙于胡君採用白話之論,固絕對贊同者也。)傳奇諸作,即不能免用典之弊。元曲中喜用《四書》文句,尤為拉雜可厭。弟為此論,非榮古賤今。弟對於古今文體、造句之變遷,決不以為古勝於今,亦與胡君所謂「有《尚書》之文,有先秦諸子之文,有司馬遷、班固之文,有韓、柳、歐、蘇之文,有語錄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進化」同意,惟用典一層,確為後人劣于前人之處,事實昭彰不能為諱也。 用典以外尚有一事,其弊與用典相似,亦為行文所當戒絕者,則人之稱謂是也。人之有名,不過一種記號。夏殷以前,人止一名,與今之西人相同。自周世尚文,於是有「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諡」種種繁稱,已大可厭矣。六朝重門第,爭標郡望。唐宋以後,「峰泉溪橋樓亭軒館」別號日繁,於是一人之記號,多乃至數十。每有眾所共知之人,一易其名稱,竟茫然不識為誰氏者。一翻《宋元學案》目錄,便覺頭腦疼痛者,即以此故。而自昔文學之文,於此等稱謂,尤喜避去習見,改用隱僻;甚或刪削本名,或別創新稱;近時流行,更可駭怪。如「湘鄉」「合肥」「南海」「新會」「項城」「黃陂」「善化」「河間」等等,專以地名名人,一若其地往古來今,即此一人可為代表者然,非特使不知者無從臆想,即揆諸情理,豈得謂平?故弟意今後文學,凡稱人,悉用其姓名,不可再以郡望、別號、地名等等相攝代。(又官名地名須從當時名稱,此前世文人所已言者,雖桐城派諸公,亦知此理。然昔人所論,但謂金石文學及歷史傳記體宜然,鄙意文學之文,亦當守此格律。又文中所用事物名稱,道古時事,自當從古稱,若道現代事,必當從今稱。故如古稱「冠、履、袷、籩、豆、尊、鼎」,僅可用于道古。若道今事,必當改用「帽、鞋、領、袴、盌、壺、鍋」諸名,斷不宜效法「不敢題糕」之迂謬見解。) 一文之中,有駢有散,悉由自然。凡作一文,欲其句句相對,與欲其句句不相對者,皆妄也。桐城派人鄙夷六朝駢偶,謂韓愈作散文,為古文之正宗。然觀《原道》一篇,起首仁義二句,與道德二句相對。下文雲「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又雲「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皆駢偶之句也。阮元以孔子《文言》為駢文之祖,因謂文必駢儷。(近人儀征某君即篤信其說,行文必取駢儷。嘗見其所撰經解,乃似墓誌。又某君之文,專務改去常用之字,以同訓詁之隱僻字代之,大有「夜夢不祥,開門大吉」改為「宵寐匪禎,辟劄洪庥」之風,此又與用僻典同病。)則當詰之曰,然則《春秋》一萬八千字之經文,亦孔子所作,何緣不作駢儷?豈文才既竭,有所謝短乎?弟以為今後文學,律詩可廢,以其中四句必須對偶,且須調平仄也。若駢散之事,當一任其自然,如胡君所謂「近于語言之自然而無牽強刻削之跡」者,此等駢句,自在當用之列。 胡君所雲「須講文法」,此不但今人多不講求,即古書中亦多此病。如《樂毅報燕惠王書》中「薊丘之植,植於汶篁」二語,意謂齊國汶上之篁,今植于燕之薊丘也。江淹《恨賦》「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實危心墜涕也。杜詩「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皇枝」,香稻與鸚鵡,碧梧與鳳皇,皆主賓倒置,此皆古人不通之句也。《史記裴駰集解序索隱》有句曰:「正是冀望聖賢,勝於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愈於《論語》不有博弈者乎之人耳。」凡見此句者,殆無不失笑。然如此生吞活剝之引用成語,在文學文中亦殊不少,宋四六中,尤不勝枚舉。 語錄以白話說理,詞曲以白話為美文,此為文章之進化,實今後言文一致之起點。此等白話文章,其價值遠在所謂「桐城派之文」、「江西派之詩」之上,此蒙所深信而不疑者也。至於小說為近代文學之正宗,此亦至確不易之論。惟此皆就文體言之耳,若論詞曲小說諸著在文學上之價值,竊謂仍當以胡君「情感」、「思想」兩事為標準。無此兩事之詞曲小說,其無價值亦與「桐城派之文」、「江西派之詩」相等。故如元人雜曲及《西廂記》、《長生殿》、《牡丹亭》、《燕子箋》之類,詞句雖或可觀,然以無「高尚思想」、「真摯情感」之故,終覺無甚意味。至於小說,非誨淫誨盜之作(誨淫之作,從略不舉。誨盜之作,如《七俠五義》之類是。《紅樓夢》斷非誨淫,實足寫驕侈家庭,澆漓薄俗,腐敗官僚,紈絝公子耳。《水滸》尤非誨盜之作,其全書主腦所在,不外「官逼民反」一義,施耐庵實有社會黨人之思想也),即神怪不經之談(如《西遊記》、《封神傳》之類),否則以迂謬之見解,造前代之野史(如《三國演義》、《說嶽》之類),最下者,所謂「小姐後花園贈衣物」、「落難公子中狀元」之類,千篇一律,不勝縷指。故詞曲小說,誠為文學正宗,而關於詞曲小說之作,其有價值者則殊鮮。(前此所謂文學家者,類皆喜描寫男女情愛,然此等筆墨,若用寫實派文學之眼光去做,自有最高之價值。若出於一己之儇薄思想,以穢褻之文筆,表示其肉麻之風流,則無絲毫價值之可言。前世文人,屬前者殆絕無,屬後者則滔滔皆是。)以蒙寡陋,以為傳奇之中,惟《桃花扇》最有價值。小說之有價值者,不過施耐庵之《水滸》、曹雪芹之《紅樓夢》、吳敬梓之《儒林外史》三書耳。今世小說,惟李伯元之《官場現形記》、吳趼人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曾孟樸之《孽海花》三書為有價值。曼殊上人思想高潔,所為小說,描寫人生真處,足為新文學之始基乎。此外作者,皆所謂公等碌碌,無足置齒者矣。劉鐵雲之《老殘遊記》,胡君亦頗推許,吾則以為其書中惟寫毓賢殘民以逞一段為佳,其他所論,大抵皆老新黨頭腦不甚清晰之見解。黃龍子論「北拳南革」一段信口雌黃,尤足令人忍俊不禁。 總之小說戲劇,皆文學之正宗,論其理固然。而返觀中國之小說戲劇,與歐洲殆不可同年而語。小說略如上節所述,至於戲劇一道,南北曲及昆腔,雖鮮高尚之思想,而詞句尚斐然可觀。若今之京調戲,理想既無,文章又極惡劣不通,固不可因其為戲劇之故,遂謂有文學上之價值也。(假使當時編京調戲本者,能全用白話,當不至濫惡若此。)又中國戲劇,專重唱工,所唱之文句,聽者本不求其解,而戲子打臉之離奇,舞臺設備之幼稚,無一足以動人情感。夫戲中扮演,本期確肖實人實事,即觀向來「優孟衣冠」一語,可知戲子扮演古人,當如優孟之像孫叔敖,苟其不肖,即與演劇之義不合,顧何以今之戲子絕不注意此點乎?戲劇本為高等文學,而中國之戲,編自市井無知之手,文人學士不屑過問焉,則拙劣惡濫固宜。弟嘗為滑稽之比喻,謂中國之舊戲如駢文,外國之新戲如白話小說。以駢文外貌雖極炳烺,而叩其實質,固空無所有,即其敷引故實,泛填詞藻之處,苟逐字逐句為之解釋,則事理文理不通者殊多。舊戲之僅以唱工見長,而扮相佈景舉不合於實人實事,正同此例。白話小說能曲折達意,某也賢,某也不肖,俱可描摹其口吻神情,故讀白話小說,恍如與書中人面語。新戲講究佈景,人物登場,語言神氣務求與真者酷肖,使觀之者幾忘其為舞臺扮演,故曰與白話小說為同例也。 梁任公實為創造新文學之一人。雖其政論諸作,因時變遷,不能得國人全體之贊同;即其文章,亦未能盡脫帖括蹊徑;然輸入日本新體文學,以新名詞及俗語入文,視戲曲小說與論記之文平等(梁君之作《新民說》、《新羅馬傳奇》、《新中國未來記》,皆用全力為之,未嘗分輕重於其間也),此皆其識力過人處。鄙意論現代文學之革新,必數梁君。 至於當世,所謂桐城鉅子,能作散文;選學名家,能作駢文;做詩填詞,必用陳套語,所造之句,不外如胡君所舉旅美某君所填之詞。此等文人自命典贍古雅,鄙夷戲曲小說,以為猥俗不登大雅之堂者,自僕觀之,公等所撰皆高等八股耳(此尚是客氣話,據實言之,直當雲變形之八股),文學雲乎哉。(又如某氏與人對譯歐西小說,專用《聊齋志異》文筆,一面又欲引韓柳以自重,此其價值,又在桐城派之下,然世固以大文豪目之矣。) 又弟對於應用之文,以為非做到言文一致地步不可。此論甚長,異日當本吾臆見,寫成一文,以就正有道,茲則未遑詳述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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