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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至於《說文序》所雲「孝宣皇帝時,召通《倉頡》讀者」,及《漢志》所雲「《倉頡》多古字,俗師失其讀,宣帝時,征齊人能正讀者」,這一件事,必是劉歆所偽託,其不可信之點有四:

  (1)我們知道《倉頡篇》是西漢時閭裡書師所編以教學童之書,用現在的話來說,是一部「小學國文教科書」。其中所錄,都是漢代通行的文字。這種學童必識之字,何以竟至無人能懂,而必特別徵求這位「無名氏」的齊人來解決?

  (2)《倉頡篇》一書,武帝時的司馬相如既據之以作《凡將篇》,元帝時的史遊又據之以作《急就篇》,成帝時的李長又據之以作《元尚篇》。可見終西漢之世,大家都把它看做一部極平凡的書,人人可以利用它的字來改編新本。何以單單在武帝后與元帝前之宣帝時,它忽然變成艱深古奧之書,只有這位「無名氏」的齊人能夠瞭解?

  (3)《倉頡篇》是西漢的書,其時只有今文經,其訓詁必與今文經相合而與古文經無關。這位「無名氏」的齊人既是宣帝時人,亦必僅知今文經而不知有所謂古文經。但是經他傳于張敞,敞又傳于其外孫杜業,業又傳于其子杜林,林為傳「漆書《古文尚書》」之人,是一個純粹的古文經師,他所作《倉頡訓纂》和《倉頡故》,必是古文說而非今文說。試問古文說與這位齊人有何淵源?

  (4)《倉頡篇》只有三千三百字,乃經這位「無名氏」的齊人數傳而至爰禮,忽然增加許多古文字,被楊雄收入《訓纂篇》。試問這些古文字從何而來?如說是這位齊人所傳,則宣帝之世只有今文經,何以會有古文字?如就是爰禮所增加的,則與這位齊人何涉?

  所以這位「無名氏」的齊人,也與「毛公」一樣,無是公而已,烏有先生而已。劉歆要說《倉頡篇》中有古文字,有古文訓詁,宣帝時就有這位齊人能通之,正與說「司馬遷書載《堯典》、《禹貢》、《洪範》、《微子》、《金縢》諸篇多古文說」一樣,其實並無那麼一回事。

  康氏對於「程邈作隸書,施之於徒隸」之說也不信,他說:

  蓋皆劉歆偽撰古文,欲黜今學,故以徒隸之書比之,以重辱之。其實古無「籀」「篆」「隸」之名,但謂之「文」耳。

  他又說:

  文字之流變,皆因自然,非有人造之也。南北地隔則音殊,古今時隔則音亦殊,蓋無時不變,無地不變,此天理也。然當其時地相接,則轉變之漸可考焉。文字亦然。

  這兩段話,真是顛撲不破之名論。王國維氏疑「史籀」非人名,說:

  昔人作字書者,其首句蓋雲「太史籀書」,以目下文;後人因取句中「史籀」二字以名其篇。「太史籀書」猶言「太史讀書」。漢人不審,乃以「史籀」為著此書者之人,其官為太史,其生當宣王之世。(《史籀篇敘錄》)

  王氏此說,極為有見,可以作康氏「古無『籀』名」的說明。「篆」字《說文》訓為「引書」,《段注》,「引書者,引筆而著於竹帛也」,那麼,「篆」字之義就是「寫字」;竊謂「大篆」、「小篆」,猶今言「大寫」、「小寫」耳。康氏文中又列舉從「石鼓」到「魏碑」,就是從大篆到楷書,都是自然漸變,證明它們決非一人改造,實足以摧破二千年來「某人作某書」種種不根之談。

  但康氏對於文字,又有極錯誤之論。他認古文經中的「古文」是劉歆所偽造,這話固然極對;可是他又認尊彝也是劉歆所偽造,那就完全錯了。劉歆偽造的古文,今尚可竊見一斑,《魏三體石經》中之「古文」一體是也。《說文》中明說為「古文」者,必有大多數的字出於古文經,即《說文》之「正篆」中亦必有許多古文經中之字。此外如《汗簡》、《古文四聲韻》、《隸古定尚書》(存《禹貢》、《甘誓》、《五子之歌》、《胤征》、《盤庚》上中下、《說合》上中下、《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泰誓》上中下、《牧誓》、《武成》、《洪範》、《旅獒》、《金縢》、《大誥》、《微子之命》、《顧命》諸篇,羅振玉均有影印本),《書古文訓》,這些書中也保存劉歆的古文字不少。拿它們來和尊彝銘文相較,大不相同:實因尊彝銘文是周代的真古字,而古文經中所用的字則是劉歆的偽古字。我以為要打倒劉歆的偽古字,尊彝銘文實在是最有效的武器。豈可反認尊彝銘文為偽字,而拿它來與劉歆的偽古字混為一談!至於康氏所舉的楊慎偽撰的《峋嶁》之碑,夢英偽作的《垂露》諸體,「吉日癸巳」之刻,《比干銅盤》之銘,這些固然都是偽器,但那上面的文字哪裡有絲毫像真的尊彝銘文呢?

  劉歆寫古文經所用的「古文」,王氏曾考明其來源,極為精確。他說:

  ……近世所出,如六國兵器,數幾逾百;其餘若貨幣,若璽印,若陶器,其數乃以千計;而《魏石經》及《說文解字》所出之壁中古文,亦為當時齊魯間書:此數種文字皆自相似,然並訛別簡率,上不合殷周古文,下不合小篆,不能以六書求之。而同時秦之文字則頗與之異。傳世秦器作於此時者,若「大良造鞅銅量」(秦孝公十八作),若「大良造鞅戟」,若「新郪虎符」(秦昭王五十四年以後所作),若「相邦呂不韋戈」(秦始皇五年作),石刻若《詛楚文》(宋王厚之考為秦惠王后十二年作),皆秦未並天下時所作。其文字之什九與篆文同,其什一與籀文同;其去殷周古文,較之六國文字為近。(《桐鄉徐氏印譜序》)

  又說:

  其上不合殷周古文,下不合秦篆者,時不同也;中不合秦文者,地不同也。其訛別草率,亦如北朝文字上與魏晉,下與隋唐,中與江左不同。其中璽印,陶器,可比北朝碑喝;兵器,貨幣,則幾于魏齊小銅造像之鑿款矣。(同上)

  又說:

  餘謂欲治壁中古文,不當繩以殷周古文,而當於同時之兵器、陶器、璽印、貨幣求之。惜此數種文字,世尚未有專攻之者。以餘之不敏,又所見實物譜錄至為狹陋,然就所見者言之,已足知此四種文字自為一系,又與昔人所傳之壁中書為一系。(同上)

  王氏這幾段話,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三件重要的事實:

  (1)壁中古文經的文字,與殷周秦的文字都不相合。

  (2)這種文字,與六國的兵器、陶器、璽印、貨幣四種文字為一系。

  (3)這種文字的字體訛別簡率,不能以六書求之。

  根據這三件事實,更可證實「孔子用古文寫《六經》」之說之確為偽造,足為康氏考辨偽經加一重要證據。蓋劉歆偽造古經,當然要用古字來寫。但他那時甲骨固未發見,尊彝也極少極少;而六國的兵器、陶器、璽印、貨幣,時代既近,當時必尚有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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