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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ㄫ)《爾雅》

  康氏因漢平帝時征通知《逸禮》、《古書》、《毛詩》、《周官》等等者詣京師(詳下),其中有「《爾雅》」一項,又《爾雅》有與《毛詩》、《周禮》相合者,謂《爾雅》亦劉歆所偽作。我以為據此兩點,可證《爾雅》之中必有劉歆們增益的部分;但康氏謂其書全為劉歆所作,則未必然。竊疑此書當是秦漢時人編的一部「名物雜記」。清《四庫提要》說:

  今觀其文,大抵采諸書訓詁名物之同異以廣見聞,實自為一書,不附經義。

  此論最確。據我看來,《釋親》至《釋畜》十六篇,或是原書所固有(也許有劉歆們竄入的字句);而《釋詁》、《釋言》、《釋訓》三篇,就大體上看,可稱為「《毛詩》訓詁雜抄」,這是劉歆們所增益的。

  (ㄏ)《小學》

  康氏之辨《小學》,甚多特見。他說:

  蓋秦篆文字出於《史籀篇》。《史籀》為周之文而為漢今文之祖。

  案:王國維氏以大篆為秦文,說:

  《史籀》一書殆出……春秋戰國之間,秦人作之以教學童。(《史籀篇敘錄》)

  其說甚確。他又說:

  班固謂《倉頡》、《爰曆》、《博學》三篇文字多取諸《史籀篇》。許慎亦謂其「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或」之者,疑之;「頗」之者,少之也。《史籀》十五篇,文成數千,而《說文》僅出二百二十餘字;其不出者,必與篆文同者也。考戰國時秦之文字,如傳世《秦大良造鞅銅量》乃孝公十六年作,其文字全同篆文;《詛楚文》摹刻本,文字亦多同篆文,而「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 ,奓,𠟭,意」四字則同籀文。篆文固取諸籀文,則李斯以前秦之文字,謂之用篆文可也,謂之用籀文亦可也。(同上)

  看王氏這一段話,足證小篆即是大篆,但有一小部分字筆劃稍有省變,自戰國時已然。及秦並六國,以小篆統一文字,頒行天下;因文字之用日廣,於是不知不覺自然而然的再把小篆的筆劃漸漸省變,以趨約易,即所謂西漢之「隸書」是也。故秦漢文字有大篆、小篆、隸書之異體,實與現行文字有楷書、行書、草書之異體相同。康氏謂「《史籀篇》為漢今文之祖」,這是很對的。

  康氏又說:

  《史籀》十五篇,建武已亡其六。《倉頡》五十五章,每章六十字,然則西漢《倉頡篇》三千三百字。相如《凡將》,史遊《急就》,李長《元尚》,皆《倉頡》正字;唯《凡將》頗有出,當不多,兼有複字:蓋漢時《倉頡篇》,本合《倉頡》、《爰曆》、《博學》之書為之,故有複字;李斯、趙、胡各自著書,本不相謀,則複字當必多,是並無三千三百字之數矣。西漢《六藝》群書當備集矣。此為周秦相傳之正字也。而楊雄、班固所增凡一百三章(案,當雲一百二章),以六十字一章計之,共六千一百八十字(案,當雲六千一百二十字),驟增兩倍之數。《倉頡》本皆今字,歆複使杜林作《訓故》,竄以古字古訓,於是《倉頡》亦有亂于古學者矣;故雲「《倉頡》多古字,俗師失其讀」,蓋以歆授意杜林竄入古學之本為正也。許慎紹賈逵之傳,主張古學。《說文敘》雲,「九千三百五十三文」,殆兼《倉頡篇》五十五章,三千三百字,楊雄、班固所續一百章六千一百八十字:共九千余字而成之。(案,此語有誤,辨三章,見下。)於是真偽之字,淄澠混合,不可複辨。……今唯據《急就篇》,擇籀文及西漢今文經之逸文匯存之,而以西漢前金石文字輔證之,或可存周漢經藝正字之大概焉。

  康氏這段話分別今文經的真字與古文經的偽字,大體不錯。但尚嫌疏略,今再申言之。大篆、小篆、隸書是一種文字,故《史籀》、《倉頡》、《凡將》、《急就》、《元尚》這五部書一線相承,這裡面的文字,是秦漢時通行的文字,也就是今文經中所用的字,但今文經中之字未必全備於其中。及劉歆造古文經,雜取六國訛別簡率之異形文字(詳下)寫之,偽稱「古文」,以與當時通行的文字立異。《漢書·平帝紀》:

  (元始五年),征天下通知逸經、古記、天文、曆算、鐘律、小學史篇、方術、本草,及以《五經》、《論語》、《孝經》、《爾雅》教授者,在所為駕一封軺傳,遣詣京師。至者數千人。

  又《王莽傳》:

  (元始四年),征天下通一藝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禮》、《古書》、《毛詩》、《周官》、《爾雅》、天文、圖讖、鐘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詣公車。綱羅天下異能之士。至者前後,千數,皆令記說廷中,將令正乖謬,壹異說雲。

  這兩段記載是一件事(紀與傳相差一年,當有一誤)。這是劉歆偽造「古文經」及「古文字」的重要史料。但對於「古文字」之造成和發表的經過沒有說明,當以《漢書·藝文志》及《說文解字序》補之。《漢書·藝文志》:

  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學者以百數,各令記字於庭中。楊雄取有用者以作《訓纂篇》,順續《倉頡》,又易《倉頡》中重複之字,凡八十九章;臣(班固自稱)複續楊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章,無複字。《六藝》群書所載略備矣。《倉頡》多古字,俗師失其讀,宣帝時,征齊人能正讀者,張敞從受之,傳至外孫之子杜林,為作訓故。

  《說文解字序》:

  孝宣皇帝時,召通《倉頡》讀者,張敞從受之;涼州刺史杜業,沛人爰禮,講學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皇帝時,征禮等百餘人,令說文字未央廷中,以禮為小學元士。黃門侍郎楊雄采以作《訓纂篇》,凡《倉頡》已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書所載,略存之矣。

  看班、許所記,知劉歆之偽「古文字」是在平帝時由爰禮發表的,後由楊雄記錄的,而班固又增補楊雄之書。班書凡六千一百二十字,較《倉頡篇》增加了二千八百二十字。此增加字中,當以劉歆之偽古文字為主,其今文經中所有而為《倉頡篇》等書所未收者,及《六藝》以外之「群書」所載,又漢代通行之文字,亦必收了許多。及許慎作《說文解字》,凡九千三百五十三字,較班書又增三千餘字。康氏謂許之九千餘字系合《倉頡篇》之三千余字及班固書之六千余字而成,誤也;因班書之六千餘字中,已將《倉頡篇》之三千餘字合計在內,故許書實較班書又增三千餘字。此許書所增之三千餘字,固亦必有采自今文經,群書,鼎彝,漢律,又漢代通行之文字,但采自偽古文經者亦必不少;因楊、班所錄,必未完備,許氏以「《五經》無雙」之古文大師,所搜集之偽古文字必遠過於楊、班二氏也。(今看《魏三體石經》殘字,知許氏所錄仍不完備,但必多於楊、班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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