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玄同 > 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 | 上頁 下頁
十七


  這些東西上面的文字,則自秦始皇「書同文字」以來悉被廢除,常人必多不識,雖本是六國異體,大可冒充為「倉頡古文」;更妙在字體訛別簡率,奇詭難識,拿它來寫偽古文經,是很合式的。所以壁中古文經就拿這種「古文」來寫了。康氏對於偽經,舉凡來歷之離奇,傳授之臆測,年代之差舛諸端,無不知之明而辨之精。但美猶有憾,即康氏對於文字之學太不講求,並無心得,故雖明知「古文」為劉歆所偽造,而不能知其來源,竟誤認為與尊彝文字為一系,因此而反疑尊彝亦是劉歆所偽造,實為千慮之一失。王氏最精於古代文字,以其研究所得證明壁中古文經為用六國時訛別簡率之字體所寫,適足以補康氏之闕;且得此重要證據,更足以見康氏考辨偽經之精確。但王氏識雖甚高,膽實太小,他是決不敢「疑古」、「惑經」的,所以有那麼明確的好證據,他還要說「世人……疑《魏石經》、《說文》所出之壁中古文為漢人偽作,此則惑之甚者也」這樣一句話,這實在太可惜了!這實在太可惜了!

  或曰:壁中古文經既是用六國文字寫的,則經雖可目為劉歆之偽經,然字卻不可目為劉歆之偽字。曰:不然。劉歆的「古文」雖源出於六國的兵器、陶器、璽印、貨幣上的文字,但那些東西上的文字,為數一定很少,拿來寫經,是決不夠用的。用近代同樣的一件事作比例,便可以明白了。清吳大澂用尊彝文字寫《論語》與《孝經》二書,並且也兼采兵器、陶器、璽印、貨幣上的文字。吳氏所見古字材料之多,過於劉歆當不止十倍;而吳氏僅寫《論語》、《孝經》二書,劉歆則要寫《尚書》、《儀禮》、《禮記》、《春秋》、《論語》、《孝經》這許多書,還要寫《左傳》(《說文序》謂左丘明用古文寫《左傳》,又謂張蒼所獻《左傳》中的字與壁中古文相似),是劉歆需用的字,應該多於吳氏者當在百倍以上。可是吳氏用那樣豐富的材料寫那麼簡少的書,還是要多多的拼合偏旁,造許多假古字,又加上許多《說文》中的篆字,才勉強寫成;則劉歆用那樣貧乏的材料寫那麼繁多的書,豈能不拼合偏旁,造極多量的假古字呢?後來晉之《隸古定尚書》,宋之《書古文訓》,其中十有八九都是拼合偏旁的假古字,這些假古字源出於《魏三體石經》之古文,而《魏三體石經》之古文則源出於劉歆之壁中古文。我們看《魏三體石經》、《隸古定尚書》、《書古文訓》,以及《汗簡古文四聲韻》這些書中的「古文」,便可測知壁中古文之大概。據此看來,說劉歆的古文源出於六國文字,不過考明它有來歷罷了。實際上壁中經的字用真六國文字寫的,不知有沒有百分之一,而拼合偏旁的假古字一定占了最大多數,這是無疑的。所以說劉歆的古文源出於六國文字是對的;若說它就是六國文字,那可大錯了。然則目壁中古文為劉歆之偽字,不但可以,而且是應該的。

  康氏辨《漢志》的《小學家》,還有一點也是錯的,他說:

  《六藝》之末而附以《小學》,……此劉歆提倡訓詁,抑亂聖道,偽作古文之深意也。

  這卻冤枉劉歆了。《六藝》與《論語》、《孝經》、《小學》是漢代學校誦習的科目,故七略中把它們專列為一略,與今古文問題並無關係;即使今文家來編書目,也要這樣排列的。這一點也是王國維氏所發見的,他說:

  劉向父子作《七略》,《六藝》一百三家,于《易》、《書》、《詩》、《禮》、《樂》、《春秋》之後,附以《論語》、《孝經》(《爾雅》附)、《小學》三目。《六藝》與此三者,皆漢時學校誦習之書。以後世之制明之,《小學》諸書者,漢小學之科目;《論語》、《孝經》者,漢中學之科目,而《六藝》,則大學之科目也。……漢時教初學之所名曰「書館」,其師名曰「書師」,其書用《倉頡》、《凡將》、《急就》、《元尚》諸篇,其旨在使學童識字習字。《論衡·自紀篇》:「充八歲,出於書館。書館小僮百人以上,皆以過失袒謫,或以書醜得鞭。充書日進,又無過換。」《後漢書·皇后紀》:「鄭皇后六歲,能史書;十二,通《詩》、《論語》。梁皇后少善女工,好史書;九歲,能誦《論語》。」是漢人就學,首學書法,其業成者,得試為吏,此一級也。其進則授《爾雅》、《孝經》、《論語》,有以一師專授者,亦有由經師兼授者。(《漢魏傳士考》)

  案:王氏此論,發前人所未發,前人研究《漢書·藝文志》最有心得者為宋之鄭樵及清之章學誠,皆未見到此點。我以為王氏所見,極為精核,惟文中提及《爾雅》,則我不以為然。我雖不主張康氏的「《爾雅》為劉歆所偽作」之說,但認為其書廁於《六藝》之林,則實始于劉歆,且其中亦實有劉歆增竄之部分(說見前),在劉歆以前,並非學校誦習之書也。吾友余季豫(嘉錫)先生亦極以王氏所論為是,但又有匡正之處,他於一九三一年(民國二十年)九月十八日有信給我,說:

  王靜安先生論《六藝略》語,援據精博。惟其以今世學制相譬況,以為《小學》者漢小學之科目,《論語》、《孝經》者中學科目,《六藝》則大學科目。鄙意于此尚有所疑。蓋大學,小學,為漢世所固有,不必以今制相況;而中學,則遍考群書,當時並無名目。大抵漢人讀書,《小學》與《孝經》同治,為普通之平民教育;至《論語》則在小學似隨意科,在大學似預科,無意升學者,此書可不讀,故有從閭裡書師即已讀《論語》者,有從當代經師先讀《論語》後習專經者。此為弟所考與靜安先生不同之處,證據亦甚多。最強有力者,莫如崔寔《四民月令》(見《齊民要術》及《玉燭寶典》),明以《孝經》、《論語》、《篇章》(原注:六甲,九九,《急就》,《三蒼》)同為幼童入小學所讀之書。故竊以王先生說為未安。

  案:餘氏此論更精。觀此,可知《小學》在漢代學校中實為人人必修之科目,就教育上說,其重要尚遠過於專經也。

  我所見到的《新學偽經考》中精當的和錯誤的部分,現在都說完了。

  (V)

  古文經自康氏此書出世,先師崔君繼之而作《史記探源》與《春秋複始》等書,張西堂氏又繼之而作《谷梁真偽考》,偽證昭昭,無可抵賴,其為偽經,已成定讞矣。今文經對於古文經而言,固然是真經。但今文實為周秦間儒生集合而成之書,西漢時尚有加入之篇(如《泰誓》與《說卦》等)。今文經:《詩》三百零五篇,《書》二十九篇,《禮》十七篇,《易》十二篇,《春秋》十一篇,《論語》(魯《論》)二十篇,《孝經》一篇分為十八章。這其中,有真為古代的史實,有儒家托古的偽史,有真為孔子的思想,有後儒托於孔子的思想,有全真之書,有全偽之書,有真書之中羼入偽篇的,有書雖真而不免有闕文、誤字、錯簡的。凡此種種,皆應一一分析,疏證明白,方能作古代種種史料之用。這類工作是「超今文」的,自唐中葉以來,常有人做,如王柏之於《詩》,劉知幾之於《書》,姚際恒、毛奇齡、崔述諸人之於《禮》,歐陽修、葉適、崔述諸人之于《易傳》,啖助、趙匡、陸淳、劉敞、孫覺諸人之於《春秋》,崔述之於《論語》,姚際恒、楊椿之於《孝經》,皆能獨具隻眼,從事疑辨;但成績還不甚好,比閻若璩之辨晉《古文尚書》與康有為之辨漢古文經,尚猶不逮。今人如劉節之辨《洪范》,顧頡剛之辨《堯典》、《禹貢》,李鏡池之辨《易經》與《易傳》等等,其方法、材料、眼光,都突過前人。照這樣努力下去,將來必有極豐穰之收穫,這是我敢斷言的。

  我這篇序,意在專論康氏所辨之是非,故仍以辨古文經為主;雖偶有辨今文經的話,不過是涉及而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