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玄同 > 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 | 上頁 下頁 |
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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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疑心《谷梁傳》乃是武、宣以後陋儒所作,取《公羊》而顛倒之,如取《公羊》隱公三年「癸未,葬宋繆公」下「大居正」之義,改系於隱公元年「春王正月」之下;取隱公六年「秋七月」下「《春秋》編年,四時具,然後為年」之文,改系於桓公元年「冬十月」之下。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此外或刪削《公羊》大義,或故意與《公羊》相反,或明駁《公羊》之說,或陰襲《公羊》之義而變其文。作偽者殆見當時《公羊》勢力大盛,未免眼饞,因取《公羊》而加以點竄塗改,希冀得立博士,與焦京之《易》相類。劉歆要建立《左氏》,打倒《公羊》,於是就利用它來與《公羊》為難耳。 還有,「《公羊傳》」這個書名和「谷梁」這個姓,都是極可疑的。董仲舒以前稱《公羊傳》即謂之《春秋》,董仲舒始稱為《春秋傳》,從劉歆《七略》起乃改稱為《公羊傳》(詳崔君《春秋複始》的序證)。其實只是傳中兩引「子公羊子曰」而已,如何可以就說是一位公羊子做的呢?至於公羊氏之名曰高,及公羊高、公羊平、公羊地、公羊敢、公羊壽,這五代傳經的世系,那更是東漢人所臆造,劉歆《七略》尚無之,與徐整、陸璣二人所言《毛詩》傳授源流同樣是無稽之談,決不足信。「谷梁」這個姓更古怪,「穀」與「公」是群紐雙聲而韻部又是屋鐘對轉,「梁」與「羊」是陽部疊韻而聲紐又是來定同阻,照我假定的古音讀法,「公羊」是〔guŋdʌŋ〕,「谷梁」是〔ŋuklʌŋ〕。我頗疑心「谷梁」這個姓就是從「公羊」兩字之音幻化出來的。 (ㄍ)《論語》 劉歆偽造的《古論語》,沒有多出什麼逸篇來,只是分《魯論》之二十篇為二十一篇而已。但又分得不甚高明,只把末了的一篇《堯曰》分成《堯曰》和《子張》兩篇;魯論的《堯曰》篇篇幅最少,本就只有「堯曰」和「子張」兩章,《古論》把「堯曰」一章就算一篇,又在「子張」章後加「不知命」一章(康氏《論語注》以「不知命」章為出於《齊論》,無確證),把這兩章算成《子張》篇,沒有想到篇名又與第十九篇之《子張》篇重複,蓋草率為之,聊以立異罷了。至於內容的增竄,自必有之。康氏舉「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之語謂為劉歆偽造,我看是極對的,左丘明決不能與孔子同時,況照《論語》所記,竟似此公還是孔子的老前輩,那更說不通了。「五十以學《易》」,《魯論》本是「亦」字,《古論》改為「易」,《經典釋文》有明證。此外如「鳳鳥不至」一語,顧頡剛先生疑心也是劉歆所竄入的,因其與《左氏》昭公十七年「郯子來朝」傳中「我高祖少皞摯之立也,鳳鳥適至」之語相契合,《左傳》中此類傳文必是劉歆所增竄,故《論語》此語亦大可疑。諸如此類,大概還有。康氏《論語注》中所懷疑之各章,其辨證之語亦可供參考。 《論語》之出,後於《五經》,至漢宣帝世始有魯、齊二家之傳授。《魯論》只有二十篇,《齊論》則有二十二篇;而《齊論》之二十篇中,章句頗多於《魯論》(見何晏《論語序》)。蓋此書最初是曾子門人弟子所述孔子之言行,曆戰國以至秦漢,諸儒各記所聞,時有增益。其來源不一,故醇駁雜陳;本無一定之篇章,故寫定時齊多於魯。康氏謂「曾子垂教于魯,其傳當以魯為宗」(《論語注序》)。這是很對的。但《魯論》中亦有不可靠的部分。崔述《論語餘說》云: 《論語》後五篇,惟《子張》篇專記門弟子之言,無可疑者。至於《季氏》、《陽貨》、《微子》、《堯曰》四篇中,可疑者甚多;而前十五篇之末,亦間有一二章不類者。 又,他的《洙泗考信錄》中,說《論語》之文有自相複者,有複而有詳略者,有複而有異同者,又有語相似而人地異者,未必果為兩事,或所傳聞小異。案,崔氏所論,皆甚精核。 (ㄎ)《孝經》 《孝經》是漢代教學童之書,用現在的話來說,是一部「小學修身教科書」。姚際恒《古今偽書考》及楊椿《讀孝經》(見《孟粼堂文鈔》卷六)皆謂是漢人所作,諒矣。俞曲園先生的《九九銷夏錄》卷五有「古書有篇名無章名」一則,他說: 古書但有篇名,如《書》之《堯典》、《舜典》,《詩》之《關睢》、《葛覃》,皆篇名也;《禮記·樂記》一篇分十一篇,亦是篇名。惟《孝經》有《開宗明義章》、《天子章》、《諸侯章》等名,則是每章各有章名,他經所無。故學者疑《孝經》為偽書,不為無見。 按,俞氏所疑固有道理,然尚未盡也。《開宗明義》等章名,始見於鄭玄注本,邢昺、嚴可均、皮錫瑞皆如此說,故章名非西漢時所固有。但西漢時雖無章名,而實分為十八章,《漢書·藝文志》可證。不滿二千字的《孝經》而分為十八章,正與不滿二千字的《急就篇》而分為三十一章相同。《孝經》是一整篇文章而切斷為十八章,亦與《急就篇》是一整篇文章而切斷為三十一章相同;此不但與《樂記》分篇之性質不同,亦與《論語》分章之性質不同也。這樣短短的一章一章,各章字數的多少大致差不多,正是適合於教科之用的體裁。 今人呂思勉氏不信姚際恒之說,其《經子解題》中說: 《孝經》一書,無甚精義。姚際恒以為偽書。然其書在漢時實有傳授,且《呂覽》即已引之,則姚說未當。此書雖無其精義,而漢儒顧頗重之者,漢時社會,宗法尚嚴,視孝甚重,此書文簡義淺,人人可通,故用以教不能深造之人,如後漢令期門羽林之士通《孝經》章句是也。 黃雲眉氏《古今偽書考補證》駁之,說: 後漢荀慈明對策,有「漢制,使天下誦《孝經》」之語(《後漢書》本傳),而漢代諸帝又始以「孝」為諡,可知《孝經》之產生必與漢代最有關。思勉既知漢代之重視《孝經》,而猶以《呂覽》有《孝經》語(《孝行覽》言孝,與《孝經》有相同處。又《先識覽》《察微篇》引《孝經》曰:「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信為先秦之書,未免不充其類。(黃震亦以《呂覽》有引,信《孝經》為古書。汪中《經義知新記》同。) 《呂覽》亦不可全靠;且高誘注《孝行覽》,亦引《孝經》語,則《察微篇》所引《孝經》,安知非高誘之注而誤入正文耶? 案:黃氏此論甚精。至呂氏所雲「其書在漢時實有傳授」,則更不足據信。《漢書·藝文志》及《儒林傳》等所記傳授,十有八九皆不可靠也。 這樣一部漢人所作而偽託于曾子問與孔子答之書,居然也有什麼孔壁古文之本,則孔壁古文經之為偽造,又添了一個好證據了。 《孝經》全書不滿二千字,今文分為十八章,每章的字數已經很少了。古文還要把它再多分四章,成為二十二章,也不過聊以立異而已。這書自身既是偽書,而偽中又有偽,偽本最多,過於他經。第一次偽古文本出於漢之劉歆,第二次偽古文本出於隋之劉炫(唐劉知幾所議行及宋司馬光作《指解》的,皆即此偽本),第三次偽古文本出於日本之太宰純(刻入《知不足齋叢書》第一集中)。鄭玄注《孝經》,用的是今文本,因唐玄宗新注出而漸微,至宋初已亡,於是又有偽鄭注,出於日本之岡田挺之(刻入《知不足齋叢書》第二十一集中)。又宋真宗時,日本僧奝然(奝音ㄉㄧㄠ)以鄭注《孝經》來獻,此本不傳,是真是偽,今不可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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