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玄同 > 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 | 上頁 下頁
十三


  至成帝綏和元年,立二王后,采梅福所上書,引——

  《春秋》經曰:「宋殺其大夫。」《谷梁傳》曰:「其不稱名姓,以其在祖位,尊之也。」

  是為引《谷梁氏》之始,去河平三年劉歆校書時十八年矣,歆所造偽書已出故也。

  《史記·儒林傳》末有「瑕丘江生為《谷梁春秋》」一節,崔君《史記探源》中謂亦劉歆所竄入,其說極是。傳首敘漢初傳經之八師中,傳《春秋》者止有胡母生和董仲舒二人,都是公羊家,何以篇末忽然添出一個谷梁家的江生來?又,此節自「仲舒弟子遂者」以下都是敘公羊家董仲舒的傳授,把這些話記在江生節下,亦覺不倫。

  最近吾友張西堂先生著《谷梁真偽考》,大闡崔君之說,謂《谷梁》之義例自相乖戾,文詞前後重累,暗襲《公羊》、《左氏》,雜取《周禮》、《毛詩》,詳於瑣節,略于大義,證明它出於《公羊》之後。張氏援引該博,辨析精詳。《谷梁》為漢人所作之偽傳,得崔、張兩君之考證,殆可成為定讞了。

  我一向覺得《谷梁》釋經,不通可笑的話觸處皆是,現在隨手舉它幾條:

  隱公元年,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

  (《公》)克之者何?殺之也。

  (《穀》)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殺也。

  案:《公羊》解為「鄭伯殺段于鄢」,這是通的。《谷梁》欲與《公羊》立異,知「克」又有「能」義,加了一種訓詁,於是變為「鄭伯能段于鄢」,文理實在太不通了!若訓「能」為「能殺」,則又成了「增字解經」的辦法。

  隱公二年,冬,十月,紀子伯莒子盟於密。

  (《公》)紀子伯者何?無聞焉爾。

  (《穀》)或曰:紀子伯莒子而與之盟。或曰:年同,爵同,故紀子以伯先也。

  案:「紀子伯」三字,或與「伯于陽」同例,文有脫誤,《公羊》未知其審,故雲「無聞焉爾」。這是闕疑的謹慎態度。《谷梁》異想天開,竟將「伯」字解作動詞,穿鑿可笑!試問《春秋》他條有這樣的文例嗎?

  桓公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

  (《穀》)桓無王,其曰王,何也?謹始也。其曰無王(案,此四字不通!),何也?桓弟弑兄,臣弑君,天子不能定,諸侯不能救,百姓不能去,以為無王之道遂可以至焉爾。元年有王,所以治桓也。

  桓公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弑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

  (《穀》)桓無王,其曰王,何也?正與夷之卒也。

  桓公十年,春,王正月,庚申,曹伯終生卒。

  (《穀》)桓無王,其曰王,何也?正終生之卒也。

  案:桓公十八年中今本《三傳》之《經》於元、二、十、十八年皆書「王」,其餘之十四年皆不書「王」。這本來有些古怪。《公羊》無說。《谷梁》遂望文生訓,憑臆鑿說,甚可閔笑!且依其於二年與十年所說之義推之,則「五年,春,正月,甲戌,己醜,陳侯鮑卒」,也該書「王」才對。何以不書「王」?難道鮑之卒就不必正嗎?十八年無傳,大概這位谷梁子想不出理由來了,所以只好不說了。何休作《公羊解詁》時,卻想出一個理由來,他說:「十八年有『王』者,桓公之終也。」這種見解,與谷梁子真是「半斤八兩」,不幸何休之生也晚,其說不及為谷梁子所見。惜哉!(何休對於元、二、十年之書「王」,也說出理由來,而與谷梁子不同,其穿鑿可笑則一也。)這桓公十八年中有十四年不書「王」,據我的猜想,大概早一點的《春秋》本子並不如此,所以《公羊》無說。質言之,即《公羊春秋》此十四年本有「王」字,傳寫脫去耳。若本無「王」字,《公羊》烏得無說?假使不解,也應該來一句「無聞焉爾」,如「紀子伯」、「夏五」、「宋子哀」之例。若知其為脫誤,也應該如「伯于陽」之例,加以說明。今乃無說,是《公羊傳》著作之時,此十四年皆有「王」字也。至董仲舒時,已脫「王」字,故《春秋繁露·玉英篇》有「桓之志無王,故不書王」之說。我相信《公羊傳》的話,最能得《春秋》筆削之旨(但亦只能說大部分如此,不能說絕無後人羼入之語);而董仲舒、何休的話,則可信者甚少,不能與《公羊傳》同等看待。今之《公羊春秋》,凡文句有些古怪而無傳者,恐多數都是後來的脫誤。如桓四年與七年之無「秋」「冬」,昭十年與定十四年之無「冬」,桓十二年之兩書「丙戌」,莊廿二年之「夏五月」,《公羊傳》皆無說,我以為這都是後來的脫誤。或疑:如系脫誤,何以三家皆同?這是極容易說明的。《春秋經》本來只有《公羊》一個本子,《穀》、《左》均系漢代的偽經;偽經本依真經而造,真經有脫誤,偽經自然也跟著脫誤了。劉歆偽造《古文尚書》,把漢人偽造了而加入《今文尚書》之《泰誓》,也依樣畫葫蘆的造了一篇壁中本的,這是很好的旁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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