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玄同 > 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 | 上頁 下頁
十二


  (ㄌ)《谷梁》

  《漢書·藝文志》論《春秋》,有「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谷梁、鄒、夾之傳」之語,又其記錄《春秋》今文經、雲「《經》十一卷——公羊、谷梁二家」,故自來言《春秋》今文者,必兼舉《公》、《穀》二家。雖以康氏之精思卓識,而其對此述義不同之《公》、《穀》二傳,亦毫不懷疑,且從而彌縫之曰:「《公》、《穀》以義附經文,有同經同義,同經異義,異經同義;而舍經文,傳大義,則其口說皆同。」(見所著《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的發凡)這話實在是講不通的。要是《公》、《穀》「同經異義」的還可以說二家大義相同,則雖謂《公》、《穀》、《左》三家大義相同,亦何不可?因《公》、《穀》、《左》之彼此各異,也不過是「同經異義」罷了。劉逢祿雖作《谷梁廢疾申何》,但意在為何休作干城,並非辨《谷梁》之真偽,所以這書的價值遠不及他的《左氏春秋考證》。首疑《谷梁》者為先師崔君。他著《春秋複始》,其首卷《序證》中有「谷梁氏亦古文學」一節,辨《漢書·儒林傳》敘述《谷梁》傳授及廢興一段為非事實,疏證極精。崔君後又編《五經釋要》,較《春秋複始》所言又稍加詳。今將《五經釋要》中辨《谷梁》之語全錄如下:

  《漢書·梅福傳》:

  推跡古文,以《左氏》、《谷梁》、《世本》、《禮記》相明。

  《後漢書·章帝紀》:

  令群儒受學《左氏》、《谷梁》、《古文尚書》、《毛詩》。

  此于《谷梁》,一則明言古文,一則與三古文並列,其為古文明矣。

  《漢書·儒林傳》述《古文尚書》曰:

  孔安國授都尉朝;朝授膠東庸生;庸生授胡常,以明《谷梁春秋》,為部刺史。

  案:西漢儒者無一人兼授今古文者。胡常所傳《尚書》《左氏》皆古文,則《谷梁》亦古文明矣。

  《傳》又述《谷梁》學曰:

  始江博士授胡常;常授梁蕭秉,王莽時為講學大夫。

  正與胡常以《古文尚書》授徐敖,敖授王璜、塗惲,王莽時諸學皆立,劉歆為國師,璜、惲等皆貴顯(亦見《儒林傳》),其事相類。案:王莽時所立,皆古文學也。璜、惲以《古文尚書》貴顯,則蕭秉以《谷梁》貴顯,《谷梁》為古文又明矣。

  古文為劉歆所造,則武宣之世安得有《谷梁》?劉歆、班固皆有《漢書》,後人雜之,遂成今之《漢書》(說詳《史記探源》卷一《序證》「要略」節注),故其言多矛盾。以全書互證之,洞見癥結矣。

  《儒林傳》曰:

  瑕丘江公授《谷梁春秋》及《詩》于魯申公,(案上文,「申公卒以《詩》《春秋》授,而瑕丘江公盡能傳之」,則此「授」字當作「受」。然西漢人單稱《春秋》,專謂《公羊》;且八家經師無一人兼傳二經者,申公既授《魯詩》,未必複授《春秋》。若江公盡傳《春秋》及《詩》,何以《谷梁春秋》傳子孫,《詩》不傳子孫耶?誤矣。)傳子至孫,為博士。武帝時,江公與董仲舒並,仲舒通《五經》,能持論,善屬文;江公呐於口,上使與仲舒議,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孫弘本為《公羊》學,比輯其議,卒用董生。於是上因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太子複弘問《谷梁》而善之。其後浸微,唯魯榮廣、皓星公二人受焉。廣與《公羊》大師眭孟等論,數困之,故好學者頗複受《谷梁》。沛蔡千秋,梁周慶,丁姓皆從廣受;千秋又事皓星公。宣帝聞衛太子好《谷梁》,以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侍中史高,皆魯人也,言谷梁子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也,宜興《谷梁》。汝南尹更始本自事千秋,會千秋病死,徵江公孫為博士;劉向以故諫大夫待詔受谷梁,欲令助之,江博士複死,乃徵周慶、丁姓待詔保宮。甘露元年,召《五經》名儒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大議殿中,平公羊谷梁同異,各以經處是非;時《公羊》博士嚴彭祖,侍郎申挽,伊推,宋顯,《谷梁》議郎尹更始,待詔劉向,周慶,丁姓並論,望之等十一人(案,以上止有九人)各以經誼對,多從《谷梁》,由是《谷梁》大盛。

  案:此傳宗旨與《六藝略》同,亦劉歆所作也。歆造《左氏傳》以篡《春秋》之統,又造《谷梁傳》為《左氏》驅除;故兼論《三傳》則申《左》,並論《公》《穀》則右《穀》。謂江之屈于董也以呐,而董又藉公孫丞相之助,以見《穀》之非不如《公》;其後榮廣論困眭孟,以見《公》之不如《穀》;謂《谷梁》魯學,則其新炙七十子之徒,自廣於《公羊》齊學矣。

  但如此大議,豈不視傅太后稱尊事重要相若?彼時媚說太后者為董宏,而彈劾董宏者師丹、傅喜、孔光、王莽也,四人傳中皆言之。《後漢書》,光武帝建武二年,韓歆欲立《左氏》博士,范升、陳元互相爭辯,二人傳中皆言之,《儒林李育傳》又引之,何以廷議《谷梁》,屈江公,申董生,《仲舒、公孫傳》中並不言;對宣帝問,《韋賢》、《夏侯勝》、《蕭望之》、《劉向傳》中亦不言也?

  江公之《谷梁》學既為公孫丞相所不用,武帝因尊《公羊》而詔衛太子受《公羊》,則衛太子複安所問《谷梁》?且公孫丞相薨于元狩二年,嘗逐仲舒膠西,則用董生又在其前。董生用則江公罷,太子果問《谷梁》,當在江公未罷以前,即使同在一年,是時太子甫八歲,未聞天縱如周晉,安能辨《公》《穀》之孰善?宣帝尊武帝為世宗,諡衛太子曰戾,抑揚之意可知;獨于經學則違世宗而從戾園,亦情理所不合者也。

  謂賢、勝、望之皆右《谷梁》,更始、向且為《谷梁》學家。乃考其言,賢子玄成,少修父業者也,玄成為丞相,與諫大夫尹更始《陳罷郡國廟議》曰:

  毀廟之主,臧乎太祖,五年而再殷祭。

  蕭望之《雨雹對》曰:

  季氏專權,卒逐昭公。

  《伐匈奴對》曰:

  大士匄不伐喪。

  劉向《上封事》曰:

  周大夫祭伯出奔于魯,而《春秋》為諱,不言「來奔」。(《公羊傳》曰:「何以不稱使?奔也。」《谷梁氏》亦曰,「奔也。」《公》《谷》文同,未見其出於《谷梁》也。張晏注引《谷梁》而不及《公羊》,遍矣。)是後尹氏世卿而專恣。(惟下引「衛侯朔召不往」,文出《谷梁》而意同《公羊》。凡《公》《穀》意同,多由《谷梁》拾襲《公羊》,則向之言仍未見其不出於《公羊》也。)

  (玄同案:隱公元年,「冬,十有二月,祭伯來。」《公羊》曰「奔也。」《谷梁》曰:「來朝也。」劉向用《公羊》義,與《谷梁》大異。張晏注誤,劉攽已駁之矣。崔君以為《公》《谷》文同,仍沿張晏之誤。)

  所引皆《公羊傳》文,而無引《谷梁》者。惟勝言於《公》《穀》皆無所引。若韋、尹、蕭、劉明引《公羊》尚不足為《公羊》學證,豈不引《谷梁》轉足為《谷梁》學之證乎?

  然則《儒林傳》謂《公》《穀》二家爭論于武宣之世者,直如捕風系影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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