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錢玄同 > 重論經今古文學問題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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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崔君這一段話,則康說之謬自顯然了。 我以為劉歆偽造古文各經,他是有偏重的。特撰《周禮》,特改《國語》為《春秋左氏傳》,這是他認為最重要的。《尚書》和《儀禮》,都偽造逸篇,又偽造百篇《書序》和《古文禮記》二百十五篇(這二百十五篇,自然不能說全是劉歆偽造的,如《月令》采自《呂氏春秋》,即其一例,但劉歆偽造了以作《周禮》之證者亦必不少),這也是他很注意的。此外則《詩》之毛氏,《易》之費氏,《春秋》之谷梁氏,竊疑或在劉歆以前本有此一家,(《書》之張霸,《易》之京房,皆西漢晚出之家派,有心立異,冀分博士之地盤,蓋祿利之路然也。《毛詩》、《費易》、《谷梁春秋》,殆亦此類。)劉歆但利用之而加以竄改,以抗當時立於學官之今文家而已。至於《論語》和《孝經》,本為《六藝》之附庸,故僅言壁中有古文本,與今文相較,只是篇章有分合,文字有異同罷了,這是他本不看重的。故今文施、孟、梁丘三家之《易》凡十二篇,古文費氏之《易》亦十二篇,所謂不同者,就只在什麼今文「或脫去『無咎』『悔亡』」這一點。《周易》篇數的變遷,我看是如此的: 漢元帝世京氏立學官以前 《上下經》及《彖》、《象》、《繫辭》、《文言傳》。 漢元帝世京氏立學官以後 《上下經》及《彖》、《象》、《繫辭》、《文言》、《說卦》、《序卦》、《雜卦傳》。這七篇傳分成十篇,後來稱為「《十翼》」;經傳合計,凡十二篇。《劉略》、《班志》之今文孟、施、梁丘與古文費氏皆據此本;《漢石經》亦即據此本,最近發見的《漢石經》、《周易》殘字,《下系》、《文言》、《說卦》三篇相聯接,是其證。但「《十翼》」之中,《繫辭》以上如何分法,卻還待考。《孔疏》: ……但數《十翼》,亦有多家。既文王《易經》本分為上下二篇,則區域各別;彖象釋卦,亦當隨經而分。故一家數《十翼》雲;《上彖》一,《下彖》二,《上象》三,《下象》四,《上系》五,《下系》六,《文言》七,《說卦》八,《序卦》九,《雜卦》十。鄭學之徒並同此說。 可見「十翼」的分法自來並不一致。今文施、孟、梁丘、京四家是否與《孔疏》所引者相同,今不可知。將來若再發現《漢石經》、《周易》殘字,或有解決此問題之希望。 鄭玄、王弼以後 合《彖》、《象》、《文言傳》於《經》中,遂成今之通行本。惟朱熹之《周易本義》複《孔疏》所引十二篇之舊。 又,《易傳》亦非孔子所作。《說卦》以下不用再說了。《繫辭》與《文言》非孔子所作,為歐陽修與葉適所考明。《象傳》非孔子所作,為崔述所考明。姚際恒《古今偽書考》首列《易傳》,說: 陳直齋振孫《書錄解題》曰:「趙汝談《南塘易說》三卷,專辨《十翼》非夫子作。」今此書無傳。予別有《易傳通論》六卷,茲亦不詳。 據此,可知趙、姚二氏皆謂《十翼》全非孔子所作,較歐陽氏、葉氏、崔氏更徹底。趙書固不傳,姚書今亦未見;但近十年來,我們已經得到姚氏的《儀禮通論》與《春秋通論》,則此《易傳通論》將來或亦有發見之可能也。今人如錢穆、馮友蘭、顧頡剛諸氏,對於《易傳》都有非孔子所作之說,而以李鏡池氏的《易傳探源》最為詳審精密(李文載《古史辨》第三冊中)。至《論語》之「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一語,其中「易」字明明是古文家所改,《經典釋文》雲,「魯讀『易』為『亦』,今從古」,是其鐵證。康氏亦認《論語》改「亦」為「易」是古文家所為。但他以為《易》是孔子所作,故《論語》中不應有「學《易》」之文;我則以為《易》與孔子無關,故《論語》中不會有「學《易》」的話。因為我與康氏的觀點不同,所以結論恰恰相反。 (ㄋ)《左傳》 「左氏不傳《春秋》」之說,劉逢祿發揮得最為精核。他的《左氏春秋考證》,考明《左傳》的凡例書法及比年依經緣飾之語為劉歆所增竄,非原書固有,其原書體例當與《國語》相似,系取《晉乘》、《楚檮杌》等書編成,與《春秋》沒有關係。他這部《左氏春秋考證》之辨偽的價值,實與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相埒。閻書出而偽《古文尚書》之案大白,劉書出而偽《春秋左氏傳》之案亦大白。康氏之辨偽《左》,亦本于劉氏。惟劉氏尚未達一間,他雖已確知「左氏不傳《春秋》」,而尚被《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中「魯君子左丘明……成《左氏春秋》」這句增竄的偽文所騙,說左氏之書原名「《左氏春秋》」,不名「《春秋左氏傳》」。其實「《左氏春秋》」這個名稱,與「《毛詩》」、「《歐陽尚書》」、「《費氏易》」、「《魯論》」一樣,不得謂其意義不同于「《春秋左氏傳》」這個名稱也。康氏於此更進一步,謂《史記》中「《左氏春秋》」之名亦劉歆所增竄,《左傳》原書實為《國語》之一部分。(見《史記經說足徵偽經考》。此意康氏僅發其端,崔君《史記探源》詳加考辨,證明《史記》此語確系為劉歆之學者所竄入。)《漢志》所謂 《新國語》五十四篇(原注:劉向分《國語》) 者,乃左丘明《國語》之原本;而《漢志》所謂 《左氏傳》三十卷(原注:左丘明,魯太史) 《國語》二十一篇(原注:左丘明著) 這兩部書乃劉歆取《國語》原本瓜分之而成者也。他說: 《國語》僅一書,而《志》以為二種,可異一也。其一,「二十一篇」,即今傳本也;其一,劉向所分之「《新國語》五十四篇」。同一《國語》,何篇數相去數倍?可異二也。劉向之書皆傳於後漢,而五十四篇之《新國語》,後漢人無及之者,可異三也。蓋五十四篇者,左丘明之原本也。歆既分其大半,凡三十篇,以為《春秋傳》;於是留其殘剩,掇拾雜書,加以附益,而為今本之《國語》,故僅得二十一篇也。 這真是他的巨眼卓識!這個秘密,自來學者都沒有注意,現在經康氏一語道破了。我覺得他下的斷語,實在是至確不易之論。 《左傳》與今本《國語》既證明為原本《國語》所瓜分,則瓜分之跡必有可考見者。此事當然須有專書考證,我現在姑且舉出一點漏洞來: (1)《左傳》記周事頗略,故《周語》所存春秋時代的周事尚詳(但同于《左傳》的已有好幾條)。 (2)《左傳》記魯事最詳,而殘餘之《魯語》所記多半是瑣事;薄薄的兩卷中,關於公父文伯的記載竟有八條之多。 (3)《左傳》記齊桓公霸業最略,所謂「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的政跡竟全無記載,而《齊語》則專記此事。 (4)《晉語》中同于《左傳》者最多,而關於霸業之犖犖大端,記載甚略,《左傳》則甚詳。 (5)《鄭語》皆《春秋》以前事。 (6)《楚語》同于《左傳》者亦多,關於大端的記載亦甚略。 (7)《吳語》專記夫差伐越而卒致亡國事《左傳》對於此事的記載又是異常簡略,與齊桓霸業相同。 (8)《越語》專記越滅吳的經過,《左傳》全無。 你看,《左傳》與今本《國語》二書,此詳則彼略,彼詳則此略,這不是將一書瓜分為二的顯證嗎?至於彼此同記一事者,往往大體相同,而文辭則《國語》中有許多瑣屑的記載和支蔓的議論,《左傳》大都沒有,這更露出刪改的痕跡來了。 近來瑞典人高本漢氏(Bernh rd Karlgren)著《左傳真偽考》一書,由吾友陸侃如先生譯為漢文。高氏從文法上研究,證明《左傳》的文法不是「魯語」(高氏假定《論語》、《孟子》的語言為「魯語」),所以《史記》中「魯君子左丘明」這個稱謂是不對的。他的總結論是: 在周秦和漢初書內,沒有一種有和《左傳》完全相同的文法組織的。最接近的是《國語》。此外便沒有第二部書在文法上和《左傳》這麼相近的了。 這也是《左傳》和《國語》本是一部書的一個很強有力的證據,左丘明決不是魯人,決不與孔子同時;他是戰國時代的魏人,這是在《左傳》中有許多材料可以證明的(參用鄭樵與姚鼐二人之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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